的空气。这故事中有
一个是说,一个不守家规的女儿,被私下囚禁了整整二十年,当她被释放出来的
时候,双脚已不会走路,头发全白,眼睛也见不得阳光。在这些屋顶底下,原来
还藏有着囚室,都是像鼠穴一样,幽闭着切切嗟嗟的动静。一九六六年这场大革
命在上海弄堂里的景象,就是这样。它确是有扫dàng一切的气势,还有触及灵魂的
特征。它穿透了这城市最隐秘的内心,从此再也无藏无躲,无遮无蔽。这些隐秘
的内心,有一些就是靠了黑暗的掩护而存活着。它们虽然无人知无人晓,其实却
是这城市生命的一半,甚至更多。就像海里的冰山,潜在水底的那一半。这城市
流光溢彩的夜晚与活泼泼的白昼,都是以它们的隐秘作底的,是那声声色色的釜
底之薪,却是看不见的。好了,现在全撕开了帷幕,这心使死了一半。别看这心
是晦涩,yīn霉,却也有羞怯知廉耻的一面,经得起折磨,却经不起揭底的。这也
是称得上尊严的那一点东西。
这个夏天里,这城市的隐私袒露在大街上。由于人口繁多,变化也繁多,这
城市一百年里积累的隐私比其他地方一千年的还多。这些隐私说一件没什么,放
在一起可就不得了。是一个大隐私。这是这城市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许多歌
哭都源于此,又终于此。你看见那砸得稀巴烂的玻璃器皿,明清瓷器;火里焚烧
的书籍,唱片,高跟鞋;从门捐上卸下的店号招牌;旧货店里一夜之间堆积如山
的红木家具,男女服装,钢琴提琴,这都是隐私的残骸,化石一样的东西。你还
看见,撕破的照片散布在垃圾箱四周,照片上这一半那一半的面孔,就像一群屈
死的鬼魂。最后,连真的尸体也出现在人头济济的马路上了。
当隐私被揭露,沉滓泛起地在空中飞扬,也是谣言蜂起的时刻。我们所听见
的那些私情,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们虽是信疑参半,可也并不停止继续传播。
乌烟瘴气笼罩了城市的街道里巷。这是由最碎的舌头嚼出来的传言,它们使
隐私被揭露的同时失去了真面目,变了颜色,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所以你千万不
要全信,可也不要不信,在那耸人听闻的危言之下,只有着那么一点实情。那一
点实情其实很简单,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就看你怎么去听。千奇百怪的人和事,
一夜之间诞生于世,昨天还是平淡如水,今天则骇世惊俗。你只要去看路边的大
字报,白纸黑字地写的都是;还有高楼顶上撤下的传单,五色纸黑油墨写的也是。
你看这些,能把你看糊涂。这城市的心啊,已经歪曲得不成样了,眉眼也斜
了,看什么,不像什么。
程先生的顶楼也被揭开了,他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情报特务,照相机是他的
武器,那些登门求照的女人,则是他一手培养的色情间谍。这夏天,什么样的情
节,都有人相信。他家的地板撬开,墙打穿了,环绕程先生的神秘气息有增无减。
他被逼供了几天几夜,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将他关起来,锁在机关的一间厕
所里,一关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程先生过着行尸走ròu的生活,他吃,他睡,
他写,他说,都听凭着别人的意志。
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空洞。夜深人静,有彻夜不断的水滴的声音,那是抽水马
桶的漏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