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样地无心,什么胜利荣誉贪婪欺诈的心都没有,简直可以说他们没有各自的我。
他们的心已融和为一个了!他们又这样地雄健,什么困疲残伤痛楚的顾虑都没有,简直可以说他们没有各自的身体。他们的身体也已融和为一个了!他们就是力!他们就是活动!
当时是不及反省,现在更无从回想,不知为着哪一端(被压迫于他们的伟大呢,有感于融和为一的情味呢,或者都不是而别有其它)忽觉心头酸酸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同时眼前有点模糊,眼泪偷偷地渗出来了。我不能再看,于是回过头来。
在十几天以前,听说那个建筑师要回国去了;原因是他的叔父死了,遗下来的商业的事务归他继续经营,所以他亟须回去。
这里的房屋都出于他的手,他自已的一所住宅是最先落成的。我不很经意地想,他要与亲手经营的成绩,自建的住屋,分别了;这分别将至若何程度,能不能重复会合,都是难以预料的。
隔了六七天,偶然靠窗凝望,见有几个工人扛着板装的器物经过楼下的沙路,也不措意。后来他们扛着第二第三批又经过了,使我立即想起这当是建筑师运回国去的货物;因以此留心察看,见板面写着建筑师的名字以及他本国的地址,我的揣想便证实了。随后想,这不免为累,现在的整理装裹嘱付转运,到后的取携启封处理位置,足使心神麻乱至两三个月而有余(至少我要如此)。器物本是供应使用的,今反为所累,这又何苦。假若到处有非常精良的供应使用的器物,而且数量极多,每个人分配得到一份尚不嫌欠缺,那时候,一个人到地球的东面有这样的享用,到地球的西面也有这样的享用,多占一份是事实上不需要,需要时却总能得满足,又何必独自占有一部分的私产?更何必带着累累赘赘的器物从甲地搬到乙地?这样的世界并非空中的蜃楼,物质的供给又是人力所能cāo纵的,只要大家具有要它实现的诚心,它就实现了。最紧要的是大家刷新,大家发生这一种诚心!我想得太空洞不着实际了。
这一天早上,起身推窗,望那隔江的群山还正埋头在白云的被里;山腰以下没有遮盖,承着阳光,显出明鲜的绿意。楼下的场上直到江边,yīnyīn而愈见静寂,原来背后是东方,连山把初阳挡没了。江面泊着一艘待潮出口的海舶:仿佛是古代留下来的什么建筑物,带着凄恻孤零的况味。江水又低又平,似乎横铺着一条白蜡。
我依着老规矩靠在窗阑,无目的地向前直望。风吹拂过来颇感得些寒意;是西风又是秋风,这就见得无聊了。忽然砰砰的一阵响,从右面的山凹处送出,使我惊讶起来。但是我立刻明白了:建筑师今天动身,这声响当是送行的bào仗。于是侧身右望,看是怎么一回情形。来了,山坡后最先走出个工人模样的人,执着一根竹竿,竿头挂着一串细小的红色的东西。随后便走出两两三三的好些人。大部分是工人的模样,有三四个也执着竹竿,竿头也挂有细小的红色的东西;更有几个手中拿着大的bào仗,我看他们这么燃yào线,看那些红色的bào仗这么腾跃而上,立即听得干脆而宏大的“砰”“砰”,接着便是bào碎的声音“拍”“拍”……小bào仗的声音尤其密接无闲隙。这样,把一方的空气弄得紧张了,从实说,则是我的心被引得紧张了。
建筑师夫fù两个就杂在这群人中。他那高高的身材,走两三步就要略微抬一抬头的姿态,是众中特异的,更兼他的服装和一行人也显然不同,所以极易辨认。他与两个人并肩走,时时侧顾,谈些什么。他的夫人穿着一件淡红衣,前几天我也见她穿过,当时曾想这件衣服至少可以减轻她五岁的年龄。她行时身体很灵活,向这个又向那个谈笑着,又屡屡回头望背后;背后山凹处是他们几年来的住宅,但现在是空无所有了,东西早几天就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