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就是开始;是亚米茄,就是终结!”(《启示录》第一章第八节)其中的阿尔法和亚米茄这两个喻符都是字母,都是语言。
加西亚·马尔克斯复写了《启示录》里以语言压缩时间的伟大想像——《百年孤独》,这部讲述布恩蒂亚七代家族史的小说篇末透露:整部家族史其实是吉卜赛(先知)梅尔加德斯用梵文写成的一部遗稿,最后一个活在这世上的家族中人(第六代的奥雷连诺)既是角色也是小说读者的转喻;他在被“《圣经》中的飓风”扫灭的刹那间读完了这部家族史,并发现:“梅尔加德斯记载事情,不是照传统的时间,而是将百年的事件浓缩在一起,让它在一瞬间同时存在。”同时存在:既是阿尔法,也是亚米茄。
在预言的对立面上,只有卑微得无以复加的人以及人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刻画了一个象征意义深邃动人的死亡场面来支持这个主题:《百年孤独》第十七章,活了一百一十五(或者一百二十二)岁的乌苏娜已经萎缩成“胎儿”、“木乃伊”,“活像一个新生的老女婴”,她第五代和第六代的孙女和孙子把她从食品室的橱子里拖出来。
加西亚·马尔克斯借乌苏娜的意识判断自己的死亡不是因为呼吸的中止——而是比测试心跳和脑波更具文学准确性的“不被聆听”,是语言的失落。在这里,我们才得以窥见:为什么布恩蒂亚家族要被“《圣经》中的飓风”扫灭。加西亚·马尔克斯其实在透过《百年孤独》向吹响上帝预言号角的天使提出其不可能被聆听的回答,这个回答的意义是:人的存在和语言的失落注定是一体的。从第一代老布恩蒂亚发明的记忆机到第六代小奥雷连诺翻译预言遗稿的努力皆属徒然。
在属于人的极其局限的现实世界里,预言通常出自较不可靠或无法验证其所言真伪者之口。这是一个广为写实主义小说家描绘的世界。与希腊悲剧、《圣经》、童话乃至难以数计的传奇故事不同的是:这个世界里的预言者是巴比塔(TowerofBabel)崩毁之后各持异议的疏离分子。《创世记》里第十一章一至九节如此描述:人类原本使用同一种语言且烧砖筑城,欲使之“高入云霄”,可是上帝搅乱了他们的语言,使之不能沟通,人类也因而“分散到世界各地”。在此,容我们从人种学和语源学的领域之外理解这种疏离;这样的疏离(广义的语言阻隔)既已明示人不可能(借由人力建构)“提升”(上与天齐)为神,更隐喻着人不可能真正聆听或了解人际的语言。而我一直深信:最足以体现此一疏离的小说角色之一者正是拉格维斯特(PrFabianLagerkvist,1891~1974)笔下的侏儒。在《侏儒》(TheDwarf,1944)书中,身高二十六英寸、身价恰合一只牧羊犬加五十英寸布料的宫廷矮子总是隐身于他的主人(亲王)之后,却“能在他未开口之前猜透他的心思;有时候甚至在他自己都还未明白确定之前,如此这般地去完成他的使命,宛如我就是他的一部分似的”。这种洞察力同样可以施之于矮子弄臣的仇敌(唐雷卡多)之身——“我能够在他尚未发言之前,猜透他的心思;我一直如此地实行他无言的命令,犹若我是他的一部分。”这个矮子接着毒杀了王后的秘密情人唐雷卡多,日后并为亲王处死。在故事中,侏儒的话语从未为任何人聆听或了解,他自己对他人的语言也一向抱以如下的态度:“我不明白何以有人能够聆听群众‘谈论’生命的意义,聆听哲学家‘深思’生命、死亡以及永恒的问题,聆听那些美德、荣誉与侠义的巧辩,并且接受那些人对自己的谎骗……他们是在亵渎,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亵渎些什么;那与我无干。他们才是小丑,纵使他们不知道,且别人也一样不知道。”
这个侏儒使古典悲剧里盲残的先知在穿戴起疏离的甲胄之后复活。其洞察力不只展现在“预知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