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常用的字是“苍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惘惘的威胁。人生的苍凉早已注定,时代的苍凉又向她逼近,她无法穿透,只得化为笔底苍凉。
于是她点上一炉沉香屑,沏上一壶茉莉香片,在烟雾缭绕与水雾缭绕之中,开始述说她的传奇故事。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的这种借点燃沉香屑及沏茉莉香片的独特开场白,除了使她的传奇故事变得扑朔迷离,似真亦幻外,更隐含着作者对人生的见解和态度。人的一生一世,喜怒哀乐,在张爱玲笔下不过只是一炉沉香屑般地短暂;而茉莉香片的苦味,亦如人生的辛酸。但“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她只能在那已逝去的岁月中,咀嚼回味那凄凉而美丽的意境。一如在《金锁记》的开场白,她的独语:“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时,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凄凉成为她叙事的情感基调。
张爱玲在《烬余录》中说,因战争而产生“无牵无挂的空虚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而《倾城之恋》正是如此,故事中白流苏以残存的青春和美貌做赌注,渴望获得未来的生活保障,而范柳原则试图借“真正的中国女人”来确立自己暧昧的“中国人”身份,两个人都有各自的“盘算”,他们中间隔着一堵“墙”。于是张爱玲巧妙地让他们在浅水湾散步时撞到一堵灰砖砌成的墙: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在此时范柳原透露出深藏内心的虚无恐惧,那曾是他游戏人生的底子,而忙于现实打算的流苏自然听不懂他的话。直到战争发生后,墙的意象第二次出现,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只是战后的香港: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撞撞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什么都完了。于是“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人的奇迹般的生命和身边相亲相依的爱人,似乎只有在毀灭的刹那,人才会无所顾忌地释放真情,于是在文明的废墟上结合的两个人,又回到了“万盏灯”的上海,因“香港的沦陷”这一偶然的事件而成就的这一场“倾城之恋”,到底又能持续多久呢?
故事似乎又回到原点,故事的结尾反复了开头的情景:“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尽管发生这一切,事物并无本质的变化,苍凉首尾一致的文本框架,象征了流苏无可改变的命运。一如《沉香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