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中,葛薇龙重复走着她姑母梁太太的道路;《沉香屑——第二炉香》中愫细重演了姨妈的悲剧;《连环套》中霓喜几次与男人同居,一环接一环地重复上演着同一出悲喜剧;更如《十八春》中的曼桢无奈地重蹈姐姐曼璐的覆辙,一切安排仿佛是个定数,想逃都逃不掉。张爱玲虽然悲悯地关注这些“平凡人”的人生,但却不肯为他们添加一丝亮色,只是一片苍凉。张爱玲笔下虽曾给平凡人物挣扎的机会,但她又冷眼旁观这种挣扎的徒劳。她让佟振保挣扎在“白玫瑰”与“红玫瑰”之间,挣扎在“妻子”与“娼妓”的角色中,虽然在感性上他被热情(红)所吸引,但在理性上却将此看作“淫”(恶)而加以否定;另一方面理性虽然肯定“白”(贞),但在感性上却感到乏味。他挣扎在必然趋势和主观愿望之间,“无数的责任与烦挠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最后他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他只能按设计好的路线下滑。而《茉莉香片》中聂传庆企图逃离他那个黑沉沉、死寂寂、满是鸦片香的家,他努力抓住每一次机会,但他逃不了,就像绣在屏风上的一只鸟,打死了也不能飞下屏风去。
在命运面前,挣扎固是徒劳,然而人生最辉煌的却是明知徒劳仍奋力挣扎。那往往是成就英雄的先决条件,但在张爱玲的笔下没有光辉的英雄,只有饱受生活折磨的凡人,没有崇高之美,只有卑微与凄凉。于是,人那“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美丽的新世界,两个半身,背对着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直至两者完全毀灭,人的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同时走向崩溃,末日即将到来,世界将是终极的苍凉。张爱玲一生痴迷《红楼梦》,如她自己所说,《红楼梦》与《金瓶梅》对于她是一切的源泉,这两部书化进了她的血肉之中。童年时,即写有《摩登红楼梦》,虽是模仿的游戏之作,而晚年更是“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对《红楼梦》已熟到一遇异字异句,便反射性地不顺眼的地步。究其原因,她和曹雪芹有着共通的情感脉络,他们俱来自没落的贵胄家族,对于盛衰交替极为敏感,对人生的苦乐体会更具有厚重的历史感。
张爱玲在《私语》中回忆说,她小时候,因为新年早晨醒晚了,鞭炮已经放过了,就“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这种繁华落尽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张爱玲的心头,而以她要强的个性,她试图要挽住繁华,她要用她的笔重造一种繁华。于是意象的繁复,词藻的华丽,使得她的人物一出场,便是一堆服饰,一堆容貌长相。她喜欢装饰,环境、住所、服饰都要色彩艳丽,富丽堂皇。
我们看《金锁记》中曹七巧的那身打扮:“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对梁太太住所的描绘:从花园、草坪、长青树、花床、玫瑰、杜鹃花、雕花铁栅栏、走廊、地毯、玉柱、琉璃瓦、翡翠鼻烟壶、象牙观音像、斑竹小屏风等,简直就是一幅王孙贵族的缩影。当然这些描写无不得力于《红楼梦》,但张爱玲一如曹雪芹,明知这种繁华是掩盖不住衰败之势的,其结局还是要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暗示人生的终极是必然的苍茫,而在张爱玲的《传奇》里,永远是灰暗喑哑的调子,缓慢却又不可扭转地向无垠的苍凉流淌。其中激烈如曹七巧的,也不过是三十年前的月亮,“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在文坛的倏起倏落、不幸的婚姻,到被迫离开心系的上海,远走他乡,这一切的一切都验证了张爱玲内心的那份悲凉。即使在名噪一时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