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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我敢说作者的少年情怀,如今已不再了。那时台湾的新诗风行着异国情调,不但痖弦的某些少作,就连土生土长的叶珊、陈锦标、陈东阳等的作品也是如此。爱慕异国情调,原是青年人理想主义的一种表现。兼以当时台湾的文化、社会、政治各方面都没有现在这么开放,一切都没有现在这么进步,青年作家们多少都有一点“恐闭症”,所以向往外面的世界,也是一种可解的心情,不必动辄说成什么“崇洋”。二十多年下来,我这一辈的心情已经完全相反:以前我们幻想,乐土远在天边,现在大家都已憬然省悟,所谓乐土,岂不正是脚下的这块土地,世界上最美好的岛屿?原则上,澳洲之大,也只是一个岛屿罢了。然则在澳洲和台湾之间,今天的痖弦当然是选择自己的家岛。今天,年轻的一代莫不热烈地拥抱这一片土地和这一个社会,认同乡土,一时蔚为风气,诚然十分可喜。

    二十多年的留学潮似乎是淡下去了。从远飏海外到奉献本土,青年态度的扭转,正是民族得救文化新生的契机。人对社会的要求和奉献,应成正比:要求得高,就应奉献得多;有所奉献,才有权利有所要求。对社会只有奉献而不要求,不要求它变得更合理更进步,那是愚忠。“不问收获”,是不对的。反之,对社会只有要求而不奉献,那是狂妄与自私。不过留学潮也不是全无正面的意义,因为我们至少了解了西方,而了解西方之长短正所以了解中国,了解中西之异同。“不到黄河心不死”,许多留学生却是“不到纽约心不死”。同时,远飏海外也还有身心之分。有的人身心一起远飏了,从此做外国人,那也干脆。有的人身在海外而心存本土,地虽偏而心不远,这还是一个正数,不是负数。但是这种人还可分成两类。第一类“心存”的方式,只是对本土的社会提出要求,甚至是苛求,例如“台湾为什么还不像美国”等等,却忘了他自己并未奉献过什么。第二类“心存”的方式,则是奉献,不论那是曾经奉献,正在奉献,或是准备奉献。这种奉献,虽阻隔于地理,却有功于文化。例如肖邦,虽远飏于法国,却以音乐奉献于波兰,然则肖邦在法国,正是波兰的延伸,不是波兰的缩减。“正数”的留学生,都可以作“台湾的延伸”看待。

    痖弦也曾经两度留学,但到了一九八零年,却没有像他在早年诗中所预言的,落户在异国。从远飏到回归,正是痖弦这一辈认同台湾的过程,这过程十分重要。时至今日,谁是过客,谁是归人,已经十分清楚。对他这一辈的作家,台湾给他们写作的环境,写作的同伴,出版他们的作品,还给他们一群读者和一些批评家,而这是别的社会无法提供的。痖弦属于河南,但是他似乎更属于台湾,当然他完全属于中国。所谓家,不应单指祖传的一块地,更应包括自己耕耘的田。对于在台湾成长的作家,台湾自然就是他们的家。这也许不是“出生权”,却一定是“出力权”。“出力权”,正是“耕者有其田”的意思。《一九八零年》诗末有这么两句:

    我说你还赶做什么衣裳呀,

    留那么多的明天做什么哩?

    这话颇有心理根据。移民到了澳洲,就到了想象中的天堂,但天堂里的日子其实很闷人,“明天”在天堂里毫无意义,因为它无须争取。我认为,《桃花源记》里的生活虽然美满,但如果要我选择,我宁可跟随诸葛亮在西蜀奋斗,因为诸葛亮必须争取明天,但是明天对桃源中人并无意义。

    我知道颇有些朋友以台湾为一岛屿而感到孤立、气馁,也听人说过,台湾囿于地理,文学难见伟大的气魄。这话我不服气。拿破仑生在岛上,也死在岛上,却影响了一代的欧陆。说到文学,莎浮诞生的莱思波斯,萧克利多斯诞生的西西里,都是岛屿,而据说荷马也降世于凯奥司岛。日本和英国不用多说,即以爱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