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面儿落泪了。她瞥了一眼信皮儿,上面却只有收信人的地址:“西城区洋火杆胡同副食店,江老太太转——江曼收。”寄信人的地址呢?童川在何处?没有写。天老爷!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江曼闭了眼祷祝着,赶紧又睁开眼读信——
江曼:
我已经给你寄过三封信了。从前我一直等着你回音,现在不必了,不需要了。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托看管我的人把信寄给你,这将是最后一封信。
我现在是罪人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打死了一个人,打伤了两个。我将被判刑,将被送去劳改,然后将戴罪被处理回北大荒……我原以为当了兵,就是找到了归宿。不对,生命没完,就谈不到归宿。我的归宿将在哪儿?刑满释放犯的北大荒劳改农场?大概是吧。
还记得我寄给你的信里说的话吧?我设想过咱们的重逢——在圆明园静悄悄的小树林里,那儿应该有荷塘,有鸟儿,有月亮,我们野餐……这全是梦话了。我也告诉过你,我在新兵连大出风头,玩单杠,玩双杠,组织足球队……我在训练中也露尽了脸。我在北大荒就偷偷地用兵团警卫排的冲锋枪打过猎,打靶轻易就混了个优秀。我在欢乐中已经开始酿自己的苦酒了。我从小就是野性,上学时正赶上动乱年月,没收没管,跟着高年级同学“造反”,野跑。在北大荒我偷马骑,扒火车……全干过。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新兵下连之后,瞧见冲锋枪我手就痒了。我在连队新结识个炊事班姓姚的老乡,他藏着冲锋枪子弹。我们俩说好了,钻个空子上山打鸟儿,我想干的事,没人拦得住。这天,连队助民劳动,我就说肚子疼。等人一走,我把冲锋枪偷上了山。三月,塞外的山上到处是残雪,林子里阔叶树光秃秃的,针叶林显得分外肃穆。太阳也懒得往林子里探头。山上没有别的人,连人的脚印也没有。只有麻雀、乌鸦乱飞,真是打猎的好环境啊!这个“世界”上就我和小姚,还有一支冲锋枪。没有连长,没有班长,没有任何纪律约束。我喜欢这样儿,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兵,好像自个儿还是“红卫兵”,还是兵团战士什么的。我大显身手,随着“砰、砰”的点射,看到麻雀像树叶儿一样从树上落下来,瞧着乌鸦在天上翻几个跟头,笔直坠落,别提我有多狂了。我哈哈狂笑,震得树上的雪挂也簌簌往下落,落进我的脖颈里。
我们“战果辉煌”。把麻雀、乌鸦,还有一只鸽子带回去,收拾了,放在炊事班锅里用油一炸,吃得满嘴流油——我哪儿想到是在嚼苦果啊!冲锋枪的枪膛里还有一发子弹没退出来,我忘了。
晚上,在灯光球场看电影儿。
电影儿开映之前等得让人焦心。电影放映机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放映员急得一头汗。电影场三面阶梯似的看台上全是人,全是老百姓,人声嘈杂极了。小孩子用手电在银幕上乱照乱晃,增添了混乱。我们遵命坐在小凳上,扎了腰带。抱着枪,好像成心给老百姓表演、示范。小凳的行距排距也像用尺子量过,人直挺挺戳在凳子上,正襟危坐,戴着值星红袖章的参谋长四处监视着执行纪律的情况。肃静和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可是肃静里也有不肃静,我抱着枪,回味着白天的猎鸟,回味着油炸鸟儿的滋滋声,手指快活地在瓦蓝的冲锋枪管和枪机上划动,发出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金属的声音。
一束光照亮了长方形的银幕,这是要开演的预兆。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银幕上去。吵嚷的人在这会儿闭了嘴巴,盯着银幕,等待着……
“砰!”
一声枪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我只感到枪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我的手指还留在冰凉的扳机上。打鸟剩下的那发罪恶的子弹飞出去了,没听到子弹划走的哨音,不知它钻到了何处。全场震惊,一时间死寂死寂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心也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