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逃亡像捉迷藏。我去敲门,跑掉,他们冲出,四散寻找,然后恼羞成怒地站在荒野。我跑丢了一只鞋。当某一天看见T市界碑时,我目瞪口呆。它是杀人当日我搭乘火车计划中的目的地,那里住着表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瞎跑,潜意识却叫我来到此地。我感到疲惫难以遏制,就像耕作一天的牛在黄昏望见村庄的轮廓。
我搭车来到城郊,登上长满树的山。远处有块平地,一条弯曲的公路穿透它,不时有车辆像幽灵般蹿过。路西边是栋孤零零的屋,表姐出嫁时只有一层,现在加盖了一层,但没有贴瓷砖,油黑的砖瓦和鲜亮的铝合金窗形成对比。路边树荫下搭着瓜棚,三四个赤膊的汉子打着扑克。我觉得他们是便衣。第一,他们吹的电扇,电线是从房屋那边接来的;第二,他们的背部粉红娇嫩。
房屋大门紧闭,像是无人,等到正午,炊烟又升起。几只虫子像拉紧发条的玩具般叫起来。我感到一种被阻隔的痛苦,就像吊在房梁,嘴巴被粘死,看着毫不知情的家人围桌谈话、吃饭。
在随时都可能死掉之前,我必须见到她。
多年前,当我来到这里参加她的婚礼时,她还是那样,胸部长着两个硬涩的梨子,因为干瘦,腿显得分外地长。她一直将我们送到无法再送的地方,才转身回去,她走远了,回头停住,泪眼婆娑地看着这边,手摇得越来越慢,最后停滞在空中,好像从此诀别了。我爸爸死时,她回来过一次,扶着姑妈。姑妈得的癌症比爸爸还重,但是生命力更强,满头白发,面色坚毅,像烈士一样毫不屈服,而表姐的眼睛哭成了桃子。
我在葬礼上无所适从,像是极不情愿地被人推上舞台。我知道应该哭泣,眼窝却越发干燥。叔叔和妈妈也是这样,叔叔坐在棺材边一口接一口抽烟(后来他戒了,好像我爸爸是因为抽烟才得的癌)。妈妈一直步态沉滞地游移,那些女眷本已干号,见她如此,便也不好意思哭了。葬礼像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直到表姐扶着身形庞大的姑妈,在稀疏的鞭炮声中,指挥仪仗队从桥那边走来,我才翻江倒海,泪流满面。
我看到这脆弱血脉的另一支从桥那边走过来。我死了爸。我只有一个爸,死了。表姐擦着无声的泪水,将我的头掖在臂弯里,将我保护起来,从此不让这天、这地、这人、这黑夜来恐吓我。她总是忧心忡忡地望我一眼,就好像她才是母亲。她这么一望,想到我从今往后像个孤儿了,泪水便又汹涌出来。
我现在只是想见见她。
我等到瓜棚的人停掉电风扇,坐一辆开来的面包车走了,才走下山。到山脚时,表姐恰好低头抱着一捆草出来。她背对我,弓着身子,用铡刀铡着它们。屋两边长满杂草,路边有块已收割的稻田,虫子在犁过的泥面上跳来跳去,一阵风吹来,光灿灿的树叶不停抖动,寂静得瘆人。表姐干得很麻利,嚓一声,一段整齐的草无声地落进筐内,接着又嚓一声。她完全沉浸在节奏里。
我听见沙地上自己迟疑的脚步声。
我感觉她是个诱饵。万物此时像先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就像我正一步步踏进口袋。我行至半路了,进退不得,背部阵阵发凉。她这时像是预感到什么,停止铡草,缓缓转过身来。“你是?”她只这么一问,便将自己吓坏了。她张大嘴巴想喊,却像是在梦魇中,自欺欺人、用力地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她哆嗦着退到案台边,抓起一把草。
我看见她挥舞着这自认为是武器的软草。我看着她可笑地这样干,可是没有什么比这更伤害人的了。我的双手伸展,五指岔开,腿脚仍保持前行的姿态,人却石化了。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但很快我便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我可不想陷在这里,让自己冒出自作多情的焦味。于是我极不耐烦地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