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天,但无论如何说话最多的是儿子。也是理所当然,对儿子来说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那么新鲜,那么充满疑问。儿子叙说,丈夫和我发表感想。吃完饭,儿子独自做他喜欢的事,看电视,看书,或者同丈夫做游戏,有作业时就闷在房间里做作业,八点半上床躺下。我给儿子盖好被,摸摸他的头发,道声晚安熄灯。
之后便是夫妇两人的时间。丈夫坐在沙发上,边看报边同我聊一会。聊患者,聊新闻报道。听海顿或莫扎特。我也不讨厌听音乐,但怎么听也分辨不出海顿与莫扎特之间的差异,那些在我耳里几乎没有不同。我这么一说,丈夫说差异那东西听不出来也不碍事,美的就是美的,这样何尝不好。
“就像你的漂亮一样。”我说。
“对,像我的漂亮一样。”说罢,丈夫莞尔一笑。笑得似乎甚为开心。
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睡不着前的生活。大致说来,几乎天天如此,周而复始。我写过简单的日记,两三天忘了写,便分不清哪天是哪天了,昨天和前天颠倒过来也丝毫不足为奇。我不时感叹这算是怎样的人生啊!并不是说因此感到空虚,而仅仅是为之惊诧,惊诧昨天与前天混为一谈的事实,惊诧这样的人生竟包含自己吞噬自己的事实,惊诧自己留下的足迹没等确认便被风倏然抹去的事实。每当这时我就在卫生间镜前看自己的脸,目不转睛看十五分钟,排空脑袋专心致志地看,将自己的脸作为纯粹物体凝目逼视。这一来,我的脸便渐渐离开我自身,作为单纯同时存在的东西离开。我认识到这即是现在,与足迹毫无关系。此时我便是这样与现实同时存在,而这是再重要不过的。
然而此刻我无法成眠。不成眠后连日记也不再写了。
我真切地记得第一个不成眠之夜的情形。当时我做了个不愉快的梦,一个黑洞洞滑溜溜的梦。内容记不得了,记得的只是那不吉利的感触。在梦的顶峰我醒了过来。若再沉浸在梦境中势必积重难返——就在那紧急关头像被什么拽回似的猛然睁开眼睛。睁眼好半天都只顾大口大口喘气,手脚麻木活动不自如。而凝然不动,便如横卧在空洞中一般,惟闻自己的喘息声如雷贯耳。
是梦,我想。我依然静静仰卧,等喘息平复下来。心脏急剧跳动。为了迅速往里输送血液,肺叶犹如风箱一般一张一缩,但其张幅随着时间的流过而慢慢减小慢慢收敛。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呢?我想看一眼枕旁闹钟,却无法顺利扭过脖子。这时,忽然觉得脚下好像有什么冒出,如隐隐约约的黑影。我屏住呼吸。心脏肺叶以及我体内的一切一瞬间都冻僵似的停止不动。我凝目往黑影看去。
凝目一看,黑影的形状急不可耐似的急速清晰起来。轮廓变得分明,实体注入其中,细部历历在目。原来是个穿着紧身黑衣服的瘦老人。老人头发又灰又短,双颊凹陷,一动不动站在我脚下。他一言不发,只管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我。眼睛特大,连上面鼓起的红血管都清晰入目,但脸上却没有表情。他全然不言不语,洞穴般空空如也。
这不是梦,我想。我从梦中醒来。并且不是迷迷糊糊醒来,而是如被弹起一般。所以这不是梦,这是现实。我想动一动,或叫起丈夫,或打开灯,然而拼出所有力气也动弹不得,实在是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明白不能动,我立时一阵惶恐。那是一种追根溯源的恐怖,犹如从记忆的无底深井中悄然冒上的冷气,一直冷彻我存在的根。我想喊叫,但喊叫不出,连舌头都不听使唤。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定定地注视着老人。
老人手里拿着什么,细长而线条圆熟,闪着白光。我定眼细看。细看之下,那个什么也开始呈现出像模像样的形状。是水瓶,老人在我脚下手持水瓶。陶水瓶,以前的老样式。片刻,他举起水瓶,开始往我脚上倒水。但我感觉不出水。能看到水泻在我脚上,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