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小列队伍在远方的田埂上刚一出现,申丝的心就己经狂跳起来了。
那一连串灰色的人影时而被落日照得迷迷离离,时而被风吹得影影绰绰。不知为什么,申丝认定了那队伍的排头就是弟弟——不是看到,而是感到——当从地平线上冒出头一个活动的灰点的时候,她的心就象一口深井,扑哆扑哆地,被十五个突如其来的吊桶撞击着,七上八下,八上七下。她的这种感觉从来没有欺骗过她,就象在歌剧院里,乐池里只要一响起序曲,她就知道大幕就要拉开,主角就要登场一样,这是小时候,她看过的寥寥几场歌剧所得出的坚信不疑的预感。而此时此景此情,和歌剧院的序曲相比,简直就象天堂和地狱相比一样,但却同样是坚信不疑的。在她的生活中伴随着弟弟出现的,就是这种感觉,哪怕同时伴随着喜悦和幸福,也不能镇住这种七上八下的感觉,因为在这之后,接踵而来的往往是新的打击和灾难,而一旦这种感觉消灭了,也就是弟弟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弟弟被抓起来,在茶淀强制劳动的这一年里,多少凄苦,多少悲哀,多少自责,多少怀念!最初的日子里,只要一想起弟弟,年青的姐姐就大恸不已,以后每每牵挂起来,也是柔肠寸断,什么滋味没尝过啊,唯独这种感觉却消失了。这一点,那些过着太平日子的人们永远不会理解的。也愿他们永远不要理解。平安无事的家庭啊,你们有福了!没有兄弟的姊妹啊,你们有福了!现在,随着第一个人影的出现,申丝的心就怦然而动,随着队伍越走越近,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吼吼咧咧的歌声了,这种感觉就越发分明,越演越烈,越逼越紧,申丝的双手紧紧地把握着,就象是双手紧紧地把握住一柄绳索缠绕得密密匝匝紧紧绷绷的辘辘把子,稍一松劲儿,那提到喉咙口的心就会笔直地摔到深井里,顷刻淹没了。
申丝孤单单地站在分场——强劳营地——大门口的旷野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正在走来的下工的行列。她的两眼被风吹得流泪了。
“哟!这几的风沙还怪迷眼的。”
她故意大声地自言自语,希望被大门口的看守人员听见以后,不要认为她的流泪是因为她的软弱。她顺手扯过脖子上的纱巾揉了一下限睛,这一揉却适得其反,立刻泪如泉涌。
“我这是怎么啦?我这是怎么啦?”她自己也慌了神,恼羞成怒地从心里斥责着自己:“人还没见着呢,就这个样子!见着人也不能这个样子,听见没有?!”
她命令着自己的心,但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心,一种压抑不住的委屈,象浓雾一样窒息着,弥漫着,心脏变得紧缩,而喉头几乎都要哽咽了。“没出息的!”她暗自骂着自己又骂着自己的眼泪:“不值钱的!活该这样!”最后一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骂谁,是骂弟弟?还是骂自己?她强迫自己从头到尾地回忆车把式路上所告诫自己的话语,同时强迫自己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弟弟给自己带来的众多的苦难;操劳奔波,节衣缩食,担惊受怕,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多少个眼泪打湿枕头的不眠之夜,多少种解救弟弟的痴心妄想,她恩恋c她等待,她心里只有他。为他,她憔悴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容貌;为他,她辜负了一春又一春的韶光年华——一个最忠诚的妻子为她的丈夫所能牺牲的她都可以牺牲,一个最痴心的母亲为她儿子所能付出的她都可以付出,她甚至可以为他去死!而他,不是丈夫,不是儿子,他是弟弟。而她,不是妻子,不是母亲,她是姐姐。他仅仅是她的弟弟,她仅仅是他的姐姐。但仅仅这些也就足够了!除此以外,她还有谁呢?在她那缺少爱的青少年时代里,这就是她的整个儿家庭,整个儿生活。但他把这一切整个儿地毁了!
她应该恨他才对,她的心肠应该硬起来,立刻就应该硬起来,而且中途也不能软下去,要坚持到会见结束,要让弟弟知道:姐姐,不是他过去所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