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天,向来气候干燥,可打至奚北望被神策帝下令押解入京以来,淅淅沥沥的秋雨便缠绵不绝,一天凉似一天。
京中的百姓暗地里都说,这是奇冤。大旱之年,这是苍天衔泪。
寂寂人定,凄风苦雨。
千步廊中,每隔百步飘摇一盏风灯,微弱亮光聊胜于无,在黑暗夜色中勉强照出道路。
非常时期,千步廊中通宵点灯,方便晚下值的官员。
只是到了这个点儿,各大衙门的官员早已散尽,惟吏部衙门中孤灯独焰,在清冷夜雨中照亮一方窗扇。
水执已经在灯下枯坐了两个时辰。
秋雨飘窗,檐水滴石,满耳天籁愈衬出这夜的静寂。
青黑书案上平平铺展着雪白笺纸,他手中拈着一支羊毫,笔锋的墨早已干涸,枯结在一起。他浑然不觉。
严弼的手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周密复杂。
贺遵等给事中上疏驳斥《二论复河套疏》之后,立即引来的清流的反击。随后二党都御史相继奏本弹劾,几成混战之势。
然而正当言官相持不下之际,原甘肃总兵郭青羊被秘密提解入京,送入皇宫面圣。
郭青羊将门之后,其父郭啸,乃是曾经的叶家将,浮图川一战中,为神策帝挡去一箭而身亡。
郭青羊提及这些旧事,成功唤起了神策帝对当年生死一线的可怕回忆。据说当时神策帝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之上,一言不发。经历过当年那些事的人都心中透亮:皇帝害怕浮图川之难的重演。
奚北望本来就是急躁火爆的脾气,治军甚严,对待违背军令的下属更是不留情面。郭青羊一桩桩事情添油加醋地讲出来,又兼悲愤激昂辞句,令神策帝击案大怒。郭青羊趁机接连揭发奚北望违抗圣令c掩败不报c虐待军士c克扣军饷c好色贪淫等数项罪名,又指称奚北望贿赂辅臣葛秋庵,沆瀣一气争功牟利。
在此时节,严弼的口令密传而至,命令吏部牵头奏本,推波助澜。
水执没有办法违抗。
如果说此前言官进言c二党相持不下时,神策帝还在摇摆不定,那么郭青羊的意外出现,则是彻底触痛了神策帝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让他坚定了将奚北望论罪处理的决心。
严弼的成功已经注定,无人可以动摇。
因为严弼实在太懂得皇帝了。
当年的夏琛之死c浮图川之难,他无力阻止。
未料时至今日,他依旧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令他极其憎恶。这十余年时光流泻,改变了一切,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轻易把自己牺牲掉。
当年不顾一切的进谏,除了赔上自己十年官途,于朝于国,有何裨益?
凡事要做,就做到极致。
吏部一本奏上,满朝哗然,清流矛头立即直指于他。
但水执很清楚清流所为,徒劳无功。
因为他的这一本,顺应情势加以修改,正“深体朕意”——这四个字经内宦遮遮掩掩地传出,果然随即除薛鼎臣c葛秋庵主管的礼部c兵部之外,户部c刑部c工部等几大部院先后上奏称奚北望罪不可免。
六部联合上疏,非同小可。
神策帝等的就是此刻,随即下旨将葛秋庵停职,押解奚北望入京归案。
年序我都心急如焚,不惜冒险动用八百里加急送密信至京师,严厉质问他为何作此举措。
他将那信札反反复复看过许多遍,置于灯焰之上,任火舌将白纸黑字卷成一团灰烬。
从来都无须解释。
亦无从解释。
灯焰渐缩如豆,忽而回光返照般一跃而起,刹然而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