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尽了。幽幽夜色像水一样从窗口淹进来,深蓝色的,凌乱摇曳着雨水的影子。
水执缓缓搁笔,从杂乱思绪中回过神来。
眼下,也不是全无办法。
只是他尚想不清楚,是否应该这样去做。
他心中清清楚楚,这事情一旦做了,那么有极大的可能,是一命换一命的结果——甚至更糟:人未救下,白送一命。
倘若在过去,他绝不会犹豫。因为奚北望一人之命,可抵塞上万里长城,长矛高举,庇佑的是千千万万华夏子民。
川滇十年,已经让他深信这世间的获取不可能不付出牺牲。
他不追求道义上的完满。倘若拯救一百个人需要十个人献出生命,他绝对会舍小取大。
可现在,这么轻重分明的权衡,他为何竟迟迟下定不了决心?
水执伸指揉着自己紧锁的眉心,只觉得神思疲惫。撑案起身,拾起门边雨伞出了吏部衙门。
外面的雨并不大,却被吹得如蛛丝般飘飘洒洒。地上积水深深浅浅,他避开那些黑黝黝的水洼,仍是每一步都能听见渐渐水声。
离开千步廊的主道,折向廨舍时,他足下一滞,蓦的停了下来。
细密雨水顺着伞骨淌下,滴滴哒哒地在地上溅起微小水花。隔着这夜风暗雨,他分明看见前面庑院墙侧,风灯微光之中,站着一个少女。
白罗裙衫,玉白纤长的手指持一把青油纸伞。脸颊被深夜秋风吹散了颜色,冷白寡淡得似个纸人儿,却别样安静。
她虽在墙侧站着避风,可这秋风无常,冷雨无方,她的大半边外衫和裙裾,还是湿了,一双素履浸满水渍,也不知她在这里等了多久。
他确实有些怔忡,因为不曾想到她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
去年永定山事件之后,他本以为她还会过来纠缠。哪知整整一年,她都不曾再在他面前出现过。
果真是个极傲气的丫头。
她可以冬夜饮酒,筑一个雪人,养一只猫来说话,但绝不低下头来找他。
他知道她在刑部律书房做得很好,颇得刑部官员赏识,有意栽培。修律之余,她也开始参与一些堂审,协助主审官笔录,甚至议案辩刑。
六部观政,本是每一部值岗三月到一年不等。她在刑部观政满一年,本该轮去兵部,刑部却不欲放人,打算将她从九品观政转正为刑部职官。
本是极好的机会,她婉言谢绝。
他于是知道她还是想来吏部。
然而最后刑部还是没有放人,以修律未成的理由,将她留下。
他向来不是会后悔的人,然而于那件事上,他后来反思,多少内疚。
永定山上,是他把她逼得太狠。迫得她道明了心意,然后把她作为女儿家的那点尊严和矜持丢到地上践踏。他习惯了快刀斩乱麻的利索,却没有意识到这于她是何其粗暴的伤害。
他拧着眉头,道:“在这里作甚?”
她望着他的目光仍然很静,眸光微漾,冷白面庞上泛出些活色,却不似以往,见了他便是笑意盈盈,仿佛这一年过来,以前还偶尔会在他面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少女情态,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启唇,却是答非所问:“大人可还认下官这个学生?”
水执怔了一下,道:“认。”
扶摇黛眉轻扬,道:“那么大人应该还记得,下官当初拜见大人时所说的,学生不才,愿效死于前。”
水执冷峭眉宇,凝字成川。
扶摇道:“下官开始不明白,大人为何收了下官做学生,却又不愿承认是学生的门师,还将学生推往薛鼎臣座下。学生本想效法大人,内抱不群,外若浑迹,大人却一步一步为学生树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