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等我抬起头,那人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盯着他宽大的脚背发呆了会,耳边忽然响起童年时伴着手风琴曲飘散的欢声笑语:“嘿,爸爸,你输了,我又踩到你了!”
“爸爸。”眼泪滚落在他的脚背上,一颗接着一颗。
他把手搭在我的头顶上,宗次郎帮我梳好的发髻在他手掌的摩挲下,渐渐地散乱掉。
“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他说。
我惊愕地仰头,只看到这个高大英武的男人脸上尽是疲惫的神色,胡渣爬满了下巴,眼眶里布满血丝。像他这样一个注重仪表的男人,是什么时候起开始染上了岁月的风霜呢?
他蹲坐在我面前,也在细细地打量我,最后把目光凝聚在我手腕上那条红绳桃木手链上。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我早就应该发觉的,你那些异样的变化,你的喜好,你的心思。要是能早一点隔断,我们就不用这样,像陌生人一样见面。对不对,我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为什么那些信都像沉到海里一样没有回音?您已经不再以我为耻了吗,尊敬的史密斯先生?”
我饱含着泪水发出一连串质问,得到的是长时间的沉默。门外,y一shihir一桑探头探脑地准备进来,却被一只秀美的手及时按住脖子拖走。
“艾莲娜病了,病得很厉害。”父亲终于开口说了,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阵揪痛,“你走了以后,她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她不敢和我争执,不敢把你找回来。蒙贝利从伦敦带回了一只蝴蝶犬给她,她管那狗叫玛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所有感情都倾注给她。”
“请代我向玛丽问好。”我涩涩地说。
“她死了。艾莲娜就像发疯了一样,整天念着‘玛丽,玛丽,麦克你快去找玛丽’。她经常出现幻觉,你住的房间她每天都上去坐着说话,像是你还在那里一样。”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嗓子很干,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说着说着就停下来看我,屋子里突然间变得格外安静,屋外悦耳的日本小调乘着风飘进来。那是宗次郎折了两片叶子在吹曲,每次我烦躁的时候,他都会用这种方式安慰我。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武士男孩吗?”父亲问。
“对,我们已经结婚了。”
“不,没有神父的见证,没有上帝的祝福,没有我和你妈妈的认可,这只不过是你一个小女孩的游戏而已,虽然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了。”父亲突然厉声地训斥我。在他心里,黄种人的男孩是没有资格去拉白人姑娘的手的。可是即成定局,他也无可奈何了。
“如果我要回去,一定会带着宗次郎回去。”我坚持着。男孩儿吹着悠扬的曲子,伴随我度过无数个虫鸣蛙噪的凉夜,我曾和他说过以后都要一直吹给我一个人听。我愿意像他那样天真地以为我的母亲也会喜欢温柔沉静的他。
“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长成一个大人呢?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少女那点猎奇的幻想早晚会过去的。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再爱你,他能为你放弃一切吗?像他这种妄图拿着把冷兵器就想对抗时代的武夫,你以为他能永远地陪伴在你身边吗?没有了他,你还剩下什么?”父亲怒视着我,说,“就这次,看在艾琳娜的份上,我原谅你的无知冲动。”
我像被装进了一间幽闭的小屋子里,焦躁惶恐的情绪在身体里游走,慢慢地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试图突破我的牙关,唇舌间酝酿着悲鸣,我渴望歇斯底里地吼叫出来。我得到了我的爱情,可是我害怕我爱的人如枝头的早樱般在灿烂的春日里凋零。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接受日本人舞动着扇子,高唱“人生五十年。”的那种悲壮情怀。父亲的话骤然撕开了我一直伪装起来的伤口,母亲的病情无异于再添上一把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