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仿佛连续数小时、数天、数周的黑暗与颠簸;忽而乍见光亮,忽而进入漫长漆黑的甬道,忽而被甩东甩西,忽而被抱起来,见到亮光和巴雷特小姐贴近的脸蛋,以及细瘦的树、线条、铁轨和高耸闪亮斑斓的房屋——那是因为当时铁路运输有个野蛮的规定,旅行时必须将狗关在狗笼里。但弗勒希并不害怕;他们逃走了,远离暴君和偷狗贼!随着火车将他甩东甩西,火车不断地颠簸,发出摩擦的嘎嘎声,他私语道:尽量地颠簸、嘎嘎响吧!只要带我们离开温珀尔街和白教堂区便可。终于,光变宽了,颠簸也已停止。他听见鸟儿在唱歌和树在风中叹息,抑或是湍流的水声?等他终于张开眼睛,甩甩身上的毛皮,竟看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奇景——巴雷特小姐竟坐在急流中的一块石头上!树木向她弯下去,河水在她身边汹涌,她正身临绝境!弗勒希纵身一跃,霎时水花飞溅,他游过河流,冲到她身边。“……他以佩特拉克之名受洗了!”当他爬上石头,挨近她身边时,巴雷特小姐这么说。原来他们已身在法国南部的沃克吕兹,而她正坐在佩特拉克喷水池里的一块石头上。
接着是更多的颠簸和嘎嘎声;然后他再度站在平稳的地板上,黑暗被拨开,光涌进,洒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清醒异常,生气盎然,同时又十分困惑地站在一个巨大的空房间红色的瓷砖地上,到处都是阳光。他到处跑、到处嗅、到处碰触。这里没有地毯,没有火炉,没有沙发,没有安乐椅,没有书架,没有头胸像。陌生的强烈味道搔弄他的鼻孔,令他打喷嚏。那极度刺眼、清晰的光令他目眩神迷。他从来没进过像这样又硬、又亮、又大、又空旷的房间——它真的是个房间吗?巴雷特小姐坐在房间中央一张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显得更娇小。然后威尔森把他带出门,他感觉自己几乎像瞎了一般——先是阳光,然后是阴影,令他几乎看不见。街道的一半仿佛燃烧般炎热,另一半却寒冷刺骨。路上行走的女人身上裹着毛皮大衣,同时却又打阳伞遮住头,而且那条街干燥无比。尽管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路上却不见任何会弄湿他脚掌及黏住他脚毛的烂泥或水坑。这里没有地下室入口,也没有铁栏杆,没有温珀尔街或牛津街那种总令散步的他不断分心,浓重又混杂的味道。不过,从锐利的石头角落及干燥的黄墙传出来奇怪的新味道,也十分刺鼻,非常特别。这时从一道轻轻摆动的黑色帷幕后面,传出来一阵极甜的味道,如云朵般飘在空中。他停下来,抬高前脚,仔细品尝,决定跟进去,便从帷幕下方往里钻,猛地瞥见里面是个天花板极高、极空荡、撒满光点、发出隆隆巨响的大厅。可惜威尔森一声尖叫,立刻用力把他扯了回去。他们继续往下走;街上的噪音令人耳聋,每个人似乎都同时在高声吼叫。伦敦的声音是一片单调的、催人入眠的嗡嗡声,这里却是一片骚乱叫喊声,时而听见皮鞭在抽,时而听见铃儿在摇。弗勒希左跳右跳,威尔森也跟着左跳右跳,为了躲避拖货的马车,或一条阉牛,或一队士兵,或一群山羊,起码被迫跳上跳下人行道二十次。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感觉如此年轻、活泼过。最后,他头晕目眩却兴高采烈地倒在红色的瓷砖地上呼呼大睡,虽然以前他可以睡在温珀尔街后面房间的软枕头上,却从未睡得这么香甜过。
很快地,弗勒希便意识到比萨——这是他们现在定居的城市——与伦敦还有更大的差别:这里的狗不一样!在伦敦,即使只是散步去邮筒,一路上他也会碰见一些巴哥犬、猎犬、斗牛犬、獒犬、柯利牧羊犬、纽芬兰犬、圣伯纳犬、猎狐?或西班牙猎犬家族七种最著名的狗之一。他替每种狗都取了名字,也都分了等级。然而在比萨,狗虽多,却不分等级;因为全部——怎么可能呢?——都是杂种狗。举目所及,全是灰狗、黄狗、斑纹狗、斑点狗……,但无法分辨出哪一条是西班牙猎犬、柯利牧羊犬、猎犬或獒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