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是在挑剔学潮〔10〕,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
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说起了。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是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他推开我的房门,jiāo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S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不以杳无消息为奇,但有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可又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来。里面也用了一样潦草的字体,写着这样的话: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
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我失败了。先前,
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还有
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
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
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
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
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
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
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
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
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
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
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
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