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船家不懒惰,船就随时可以明亮爽目。
从前,姑nǎinǎi回娘家哩,老太太望小姐哩,坐轿子嫌得吃力,就唤一条快船坐了去。在船里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可以吃茶,吸水烟,甚而至于抽大烟。只是城里的河道非常脏,有人家倾弃的垃圾,有染坊里放出来的颜色水,淘米净菜洗衣服洗马桶又都在河旁过干,使河水的颜色跟气味变得没有适当的字眼可以形容。有时候还浮着肚皮胀得饱饱的死猫或者死狗的尸体。
到了夏天,红里子白里子黄里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观。苏州城里河道多,有人就说是东方的威尼斯。威尼斯像这个样子,又何足羡慕呢?这些,在姑nǎinǎi老太太之类是不管的,只要小天地里舒服,以外尽不妨马虎,而且习惯成自然,那就连抬起手来按住鼻子的力气也不用化。城外的河道宽阔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乡各镇去,或逢春秋好日子游山玩景,以及干那宗法社会里的重要事项上坟,唤一条快船去当然最为开心。船家做的菜是菜馆里所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烧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拆穿了说,船菜的所以好就在于只预备一席,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和,材料不马虎,自然每样有它的真味,教人吃完了还觉得馋馋地。倘若船家进了菜馆里的厨房,大镬炒虾,大锅煮鸡,那也一定会有坍台的时候的。话得说回头来,船菜既然好,坐在船里又安舒,可以看望,可以谈笑,也可以狎妓打牌,于是快船常有求过于供的情形。那时候,游手好闲的苏州人还没有识得“不景气”的字眼,脑子里也没有类似“不景气”的想头,快船就充当了适应时地的幸运儿。
除了做船菜,船家还有一种了不得的本领,就是相骂。相骂如果只会防御,不会进攻,那不算希奇。三言两语就完,不会像藤蔓一样纠缠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纯是常规的语法,不会应用修辞学上的种种变化,那就即使纠缠不休也没有甚么精采。
船家跟人家相骂起来,对于这三层都能毫无遗憾,当行出色。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行驶,前面有一条乡下人的柴船或是者甚么船冒冒失失地摇过来,看去也许会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骂的口吻进攻了,“你瞎了眼睛吗?这样横冲直撞是不是去赶死?”诸如此类。对方如果有了反响,那就进展到纠缠不休的阶段,索xìng把摇橹拄篙的手停住了,反覆再四地大骂,总之错失全在对方,所以自已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然而很少弄到动武,他们认为男人盘辫子女人扭胸脯并不属于相骂的范围。这当儿,你得欣赏他们的修辞的才能。要举例子,一时可记不起来,但是在听到他们那些话语的时候,你一定会想,从没有想到话语可以这么说的,然而惟有这么说,才可以包含怨恨,刻dú,傲慢,鄙薄,种种的成分。编辑人生地理教科书的学者只怕没有想到吧,苏州城里的河道养成了船家相骂的本领。
他们的摇船技术因为是在城里的河道训练成功的,所以长处在能小心谨慎,船跟船擦身而过,彼此绝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风固然也会拉纤,遇到顺风固然也会张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那就不成话了。他们敢于拉纤或者张篷的时候,风一定不很大,如果真个遇到大风,他们就小心谨慎地回覆你,今天去不成。譬如我去上坟必须经过的石湖,虽然吴瞿安先生曾经做诗说“天风浪浪”什么什么以及“群山为我皆低昂”,实在是一个并不怎么阔大的湖面,旁边只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yīn历八月十八,许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烧香的。船家一听说要过石湖就抬起头来看天,看有没有起风的意思。等到进了石湖,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说笑也都停止了。听得船头略微有汩汩的声音,就轻轻地互相警戒,“浪头!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