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人的忍耐心。这当然是他自小到大忍气吞声惯了之故,年轻人的
锋芒早在外公外婆及南货店老板的吆喝声里,混着一点一滴的眼泪吞入肚里去了,所以
他虽不比阿爸大,却比阿爸老成了几十倍。所以我对阿爸纯粹是爱,对大舅,则爱敬并
有。他惟一的缺点,就是爱钱如命。
他对我们这一代最为爱护亲切,从不发怒。我们有什么事,总是找他解决,他总是
侧着脸,耐心的听我们叙述。讲到他的脸,初见的人一定会觉得很丑恶的:在那张紫黑
脸膛上,有许多粗大的瘢疤,毛孔也很大很黑,好像每一个孔都被针眼扎过似的,他的
眼睑上层,有好几层眼皮,一(目夾)一(目夾)的,乍一看,觉得他是鸡(目夾)眼,
看久了才能注意到他上眼睑有好几个疤,夹在眼皮中间,下眼缘底下有两条长圆形的东
西鼓出来,两条小米虫似的。大姨说酒喝多了的人才有这种包裹,不过大舅不喝酒是大
家都知道的,不晓得为什么他会生这种怪东西。他的鼻子很大,鼻孔也大,鼻尖上重重
的挂了一堆ròu,这是他们林家著名的俄国鼻。阿姆也是这样的,幸好没有传给我。大舅
脸上,惟一够得上分数的,只有他的嘴,嘴唇殷红,厚而不蠢,笑起来有很好看的线条。
可惜他的牙齿,因为抽烟之故,又黑又有粗大的缝,因此大笑时,很有点煞风景。
阿爸在他背后,不叫他德良,就叫他粗人,或是粗胚,说他不像是林家的子弟,一
点书卷气都没有。我时常为大舅抱不平,他一共才读了六年书,就是把他六年里读过的
书拿来堆在他身上烧,他都不见得能熏到多少书气。阿爸自己书读得太多,就或多或少
对大舅有点看不起。说来奇怪,阿爸虽然书读得比大舅多,大舅也不甚瞧得起他。比方
说:
有一次,我们几个表兄妹在大舅房里玩,大舅一手拿了本剑侠小说,一手搓着脚丫,
歪在躺椅上看书。我们玩了一下之后,就像过去一样,要他讲一段给我们听。他马上兴
冲冲地诵读起来,读到一个他不认识的字,就叫国一拿辞源给他查。
定基抢着说:“不用查,阿爸在厅堂里,我拿去问他,他什么字都认得的。”说着
就来拿书。
大舅很不高兴地把书往茶几上一放说:“晓得你阿爸喝过几口洋水就是了。不过你
大舅却偏不去靠他。我字虽不认得,查是会查的,国一,把辞源拿过来。”
我那时傻头傻脑的,接口就问大舅,“什么羊水,大舅,我从来没有看见阿爸喝羊
水啊?”
大舅哗啦啦一声笑了起来,连坐在一旁补袜底的舅母都放下活计来,眯着眼笑。定
基虽只比我大一岁,却自小就比我懂得多,见我闹了笑话,跑过来,狠狠的推我一把说:
“你懂一个屁!什么羊水牛水的乱讲,阿爸到过海洋那边去读过书的,叫喝过洋水,
海洋的洋,你不会讲就不用张嘴!”
“定基,你推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讲错的,她不懂你做哥哥的应该好好解释给
她听才对呵!”然后他故意加了一句说:“出过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对不对?”
“怎么不稀奇,阿爸说,这附近几十里内,只有他一个人是出过洋的,将来,等我
读完了大学堂他也要送我出洋的。”定基微仰着大头,不可一世他说。
大舅慢吞吞地把手指从脚叉里抽出来,拿到鼻子上去闻了半天,才慢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