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姑丈终于还是大量吐血而死,几星血点还喷到了我的衣服上。断气时,也只有姑妈跟我在他身前,眼见他吐了最后一口长长的气,终于撒手,得年仅仅五十八。
姑丈出身于当地县城的首富之家,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还带着佣仆。他是一线单传的后代,早年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学的是政治经济,在那个年头,就分别拥有日法两国的硕士学位,听他说话,书是读得很好的。大时代的大动荡,把他的命运推到了完全的未知,要不是应父亲之邀,他可能不会来台湾,想来在里,他的同侪也不会少。在台湾,他的日子没有几天是好的,加上不得意,精神上受的打击让他变得古古怪怪,人越活越畏缩,又因为夫妻失和,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短短的一生,就此郁郁而终。
丧事之种种当然繁琐,一边还要写信给父亲,把种种进展报告一番。但是我用的是姐姐的名义,现在想想当年真的只会办事却不懂事,我依然为失去的自尊赌气。并且,我们姐弟的笔迹不同,父亲居然看不出。父亲回信里对于姐姐处理那么多的问题之表现,赞赏备至。但我还是宁可跟爸爸绝交到底,也许,我想要让他发现,其实在家里兵荒马乱之际,我也是有些作为的,同时又想将他一军,让他为了对于我的错估懊恼惭愧。这是我几十年的事后,回想整理而出的心理状态,但我的父亲早成灰烬。
姑丈去世后的那几天,姑妈一度想要寻短见,我只得在门外守着,并且不断地跟她说话,后来到底她还是开了门,我见到她手里有一把日本短刀,就是秋瑾照片里拿着的那一种。好在到底没有发生什么事故。两家六个孩子,没有一个能够自立,父亲是不会照顾别人的,而姑妈当然有她的极限,要她怎么办
我首度体验到生死之无可抗拒,希望姑丈能渡过难关,除了张罗许多事情,我只有每天日夜祷告,念着小学时背下来的天主教经文,一遍又一遍,早晚各百遍。然而三天以后,姑丈还是死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上的那一套白底蓝色条纹睡衣,是我父亲的,对他显得太宽太大。这景况,几乎总结了此人一生的荒谬与凄凉。
不久,父亲回来了,我们也没有太多的对话,几天之后,我不告而别。我不给父亲了解事情头尾的机会,特别是在其中我的努力。这是一种苦肉计式的报复,“只是当时已惘然”,年少的我,没有去解读这么不可理喻的出走是多么的不智,多么伤害老人家的心。
然后,我就住在台北车站前的垃圾广场边了,直到吴英荃伯伯把我带走,又去考大专院校。
艺专影剧科一年级的时候,父亲结了婚,对象依然是日本人,小野千鹤子女士,我的继母。一个不怎么聪明c非常善良c没有心眼儿的人。比父亲小三十岁,一连又为父亲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两女。
父亲与继母在青田街寓所前,摄于一九七○年代,那是他一生难得享有家庭快乐的岁月。
虽然跟父亲不来往,我会回到在同一院子边上的姑妈家盘桓,说上许多话。也见到了继母,那位总是和和气气的女人。姐姐正在准备出国留学,好像台大毕业的都要经过这个仪式不可。毕业之后,等当兵之前,我居然当上了崔小萍老师导演c陆建邺制片的窗外的助导,父亲很高兴地主动借出屋子作拍摄之用,于是我自自然然地回了家。从前种种,好像从没发生过。
接下来是服预官役,退役c回家c待业,一连串在台湾的男孩人生必经之路。
这时姐姐已在美国读书了。我成天找工作,报纸上看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写着个“限本省籍”。我成天为就业问题烦恼,却一点进度都没有。家里添了个混血的小弟弟东光,继母手忙脚乱地度日,但是经济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此时家用已经两家各自,姑妈那边,因为大表妹接续姑丈的工作,又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