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写下去的时候,忽然触动灵机,诗思勃发,便
来它一段诗歌的感叹,小说的描写,于是这就华实并茂,大著告成了。也有
特殊的天才,如伊太利的契利尼者,能够以彻头彻尾的诳说作成自叙传,则
是例外不可多得的。我这部回想录根本不是文人自叙传,所以够不上和他们
的并论,没有真实与诗的问题,但是这里说明一声,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
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这是与我向来写文章的态度全是一致,除了偶有记
忆不真的以外,并没有一处有意识的加以诗化,即是说过假话。可是假如有
人相信了我的这句话,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真实的记录在里边,想来找到一切
疑难事件的说明,那未免是所愿太奢了,恐怕是要失望的。我在上边说过,
如果详尽的说明,那就非有一百万字不可,这第一说是没有这纸面。我写的
事实,虽然不用诗化,即改造和修饰,但也有一种选择,并不是凡事实即一
律都写的。过去有许多事情,在道德法律上虽然别无问题,然而日后想到,
总觉得不很愉快,如有吃到肥皂的感觉,这些便在排除之列,不拟加以记录
了。现在试举一例。这是民国二年春间的事,其时小儿刚生还不到一周岁,
我同了我的妻以及妻妹,抱了小儿到后街咸欢河沿去散步。那时妇女天足还
很少,看见者不免少见多怪。在那里一家门口,有两个少女在那里私语,半
大声的说道:你看,尼姑婆来了。我便对她们摇头赞叹说,好小脚呀,好小
脚呀她们便羞的都逃进门去了。这一种本领,我还是小时候从小流氓学来
的手法,可是学做了觉得后味很是不好,所以觉得不值得记下来。此外关于
家庭眷属的,也悉不录;上边因为举例,所以说及。其有关于他人的事,有
些虽是事实,而事太离奇,出于情理之外,或者反似天方夜谈里头的事
情,写了也令人不相信,这便都从略了。我这里本没有诗,可是却叫人当诗
去看,或者简直以为是在讲“造话”了。绍兴方言谓说诳曰讲造话,造话一
语却正是“诗”的本原了。但因此使我非本意的得到诗人的头衔,却并不是
我所希望的。
我是一个庸人,就是极普通的中国人,并不是什么文人学士,只因偶然
的关系,活得长了,见闻也就多了些;譬如一个旅人,走了许多路程,经历
可以谈谈,有人说“讲你的故事罢”,也就讲些,也都是平凡的事情和道理。
他本不是水手辛八,写的不是旅行述异,其实假如他真是遇过海上老人似的
离奇的故事,他也是不会得来讲的。
一九六六年一月三日,知堂记于北京。
1966年作,1980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秋草园日记甲序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无我也,廿年以后亦必已无我也,
则我之为我亦仅如轻尘栖弱草,弹指终归寂灭耳,于此而尚欲借驹隙之光阴,
涉笔于米盐之琐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乐无端,拉杂纪之,以当
雪泥鸿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犹有
所恨,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则吾之记亦可以不作也
夫。
1905年作,存日记中
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