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我不明白她是说的什么话,
我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虑,只茫然地望着她。忽然,我打了个寒噤,浑身
发起抖来,只一刹那,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谁,我明白
她在说的什么话。一阵不可压制的,莫明其妙的悲意直冲了上来,我的嘴唇
抽搐着,脑袋涨得发热,突然地我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劲儿
的冲到自己房里,锁上了门,倒在床上。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在哭着,那么
伤心地,不顾羞耻地哭着,才觉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从腮帮儿那儿挂下去,
挂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听见妈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么地嚷着。
静静地听了一会,又莫明其妙地伤心起来,在床上,从这边滚到那边,
那边滚到这边,淘气的孩子似地哭得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弄开了门,走了进来,坐在床沿那儿,先只劝着我:
“别那么哭,你爸听着心里难受的。”
慢慢儿的她的眼皮儿红起来了,眼泪从眼角那儿一颗颗的渗了出来。我
却静静地瞧着她,瞧着她,尽瞧着她。我瞧着那眼泪古怪地挂下来,我瞧着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我瞧着她伤心地抽咽着。可是我又模糊起来,我好
奇地瞧着她的眼泪,一颗颗的渗出来,一颗颗地,那么巧妙地滴到床巾上,
渗到那棉织物里边。
“多么滑稽啊”那么地想着。
我想笑,可是心脏却怎么也不肯松散下来,每一根中枢神经的纤维组织
全那么紧紧地绷着,只觉得笑意在嘴边溜荡着,嘴却抽搐着,怎么也不让这
pa110
笑意浮上来。
躺着,躺着,瞧那天色慢慢儿的暗下来,一阵瞌睡顺着腿往上爬,一会
儿我便睡熟了。
“医生来了”楼下,老仆人大声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来,腿却疲倦得发软,在床边坐了一回儿,慢慢儿的想起
了刚才的事,不由有点儿好笑。
“神经过敏啊可是爸真的会病死了吗真的会病死了吗”不信
地。
走到外面,医生已经坐在那儿抽雪茄,父亲,两只手扶着二弟的肩膀,
脑袋靠着他的脊梁,呻吟着,一个非常老了的人似地,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
拖着,妈在旁边扶着,走到门槛那儿,他费力地想提起腿来跨过门槛,可是
怎么也跨不过去。妈说:
“还是回进去,请医生到房里来诊吧。”
父亲一面喘着气,一面摇着脑袋,还是拼命地想跨过门槛来。我连忙赶
上去,一只手托着他的肋骨,一只手提着他的腿,好容易才跨过了门槛。父
亲穿着很厚的丝棉袍子,外面再罩着件团龙的丝绒背心,隔着那件袍子,在
我手上托着的是四条肋骨,摸不到一点肉,也摸不到一层皮,第一次我知道
父亲真的是消瘦得连一点肉也没有。走着走着,在我眼前的父亲像变成纸扎
人似地。
“父亲真的会病死了吗真的会病死了吗”又那么地问着自己,不信
地。
坐到医生前面,父亲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让他诊了脉,看了舌苔,还
那么地问着医生:
“你瞧这病没大干系吧”一面在嘴上堆着笑劲儿。父亲跟谁讲话,总
是这么在脸上堆着笑劲儿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的笑脸像是哭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