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冬天,有一天徐凤英不知为什么高兴了,把道静叫到屋里,和她说了几句话,看她一边呐呐地回答,一边不住地浑身乱动,她惊奇地揪过她来,问她怎么了。
“痒痒”孩子只七岁,吓得吸溜着鼻涕要哭的样子。
想不到徐凤英大发慈悲,她替小道静脱下破棉袄一看:只见套在棉袄里面的小褂子上的虱子,密密麻麻地已经滚成了蛋蛋,要拿也拿不清。于是她又恼火又慷慨地一下子把这小褂子填入了正在熊熊燃烧着的洋火炉里,一阵劈劈拍拍的响声,无数的虱子就和褂子一齐消灭了。徐凤英越发高兴了,她扳过小道静冻得紫红的面孔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转过脸对靠在沙发上读着报纸的林伯唐说:“我这两天看出来,这丫头长的怪不错呢。叫她念书吧,等她长大了,我们总不至于赔本的。”
林伯唐捻着八字胡,冲妻子笑着点点头:“好!太太从来都是眼力过人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已经不大时兴了,叫她念念书也好。”
这么着,小道静被送到学校里去读书。她喜欢读书,人也聪明,可就是有点儿乖僻,一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弟弟仗着母亲的娇惯,常欺侮她c打她,她可从来不哭。有时,她不理他,任他打;有时火气上来了,她就狠狠地揍弟弟几下子。当然这样她会招来更凶的一顿狠打。母亲打她不用板子,不用棍子,却喜欢用手拧c用牙齿咬。一个夜晚,道静已经在“下房”睡着了,弟弟打破了一个母亲心爱的花瓶,他却推在道静身上。于是道静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惊醒来,她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咬紧牙关,顽强地准备着一切痛苦的袭来。
“狗娘养的!越来越胆大啦。赔,赔我的花瓶!”
她的小腿被拧肿了,胳膊被咬得透出一个个红血印。但是小道静不哭,不求饶,没有一滴眼泪从她倔强的眼睛里流出来。在这个家庭里,她就这样像小狗似的活下来了。家里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一个年老的佣人王妈关心她c心疼她,常常偷着照顾她。但是还不能叫徐凤英知道。道静当然也爱王妈,她肚子饿了,身上冷了,总去找王妈;她的眼泪也只当着王妈一个人流。
道静高小毕业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子中学之后,母亲对她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好转。因为这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颀长c俊美的少女。她的脸庞是椭圆的c白皙的c晶莹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长c很黑,浓秀地渗入了鬓角,而最漂亮的还是她那双忧郁的嫣然动人的眼睛。她从小不爱讲话,不爱笑,孤独,不爱理人。可是徐凤英并不注意这些,她注意的是这女孩子的相貌的变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学历,因为这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妇女要嫁一个有钱有势的丈夫所必备的条件。
学校开学了,第一天离家去上学,父母亲高兴得亲自送道静到大门口去上车。林伯唐穿着纺绸长衫,摸着胡子站在大门口外的玉石台阶上,沉吟有顷,然后对坐在洋车上就要起程的道静笑吟吟地赞叹说:“小姐,恭喜你!上了中学,等于中了秀才呢!哈c哈c哈”
林伯唐不仅是教育家c慈善家,而且是颇有名望的前清举人。他中举之后,还没等进京应考,正赶上康梁变法维新,北京办了个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的前身——原注],这位举人老爷就追赶着潮流,带了夫人,做了京师大学堂的“大学士”。到了民国,这位善于追赶潮流的“大学士”,又赶上了办教育吃香的时候,于是他很快成为教育家,借了“办教育”为名,向清朝王爷手里用低价买了大批“跑马占圈”的土地[清朝王爷骑马,马一气跑过的地方,由皇帝赏赐给他,即为“跑马占圈”的土地——原注]。于是戊戌举人c京师大学堂大学士c悯安慈幼院院长c务本大学校校长等头衔的名片,在煊赫的“上流”社会里飞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