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们灵犀相通地寻找相见的机会,我们从来不预先约定下一次的会面;也许,为的是有些羞涩,或是,要一切发生得更自然。每当我们有过“偶然”聚在一起的散步,不管是半个钟头或者一个钟头,便心满意足地分开了。第二天,我会想起什么时候他要到信箱处取信,他会记得我什么时候要上图书馆;就在这些地方我们又碰面了,像两股小水流,愉快地流聚在一起。渐渐的,他到信箱处徘徊的次数更多了;而我呢,也似乎和图书馆的大门结了不解缘。进一步,我们在一起共享简单的午膳,拣拾着每一刻的休息时间和每一小时的控课。再到了筹划共度整个的下午,或是整个的假日了。
这一个星期日的午后,水越领我到了郊外。我听得那琮琮铮铮的泉声,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了。透明的水帘从悬岩上面挂下来,激起银白色的水花,平流过无数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鱼在水中游,世上没有比它们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鱼是不是这么想?我也不想变成鱼。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后有古树,枝叶茂密的遮住开始为虐的阳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摇移不定、斑斑点点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块,水流越过向下倾泻成一片晶莹的小瀑布。我想象自己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巨人,左手在对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树,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云。白云像堆积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里,轻轻地划划,想冲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个巨人,这小水流将无法容纳我的一个大拇指,更无缘欣赏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静地流,什么也不理会的样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凉的水分成两半,拿开指头一切又恢复常态。如果我只有蚂蚁般大小,眼前的瀑布岂不比尼亚加拉的还有雄伟?我又笑了,因为我看见面前正有好些黑蚂蚁,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闹市里的人们同样的忙碌和拥挤。
“怎么,你和小鱼们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吗?”坐在树下的水越开口了。
“这次不是小黑鱼了,也许,蚂蚁哩!”
“天哪!女人们一定是那么善变的,连你也不例外吗?”
我笑着不理会,因为,另外一些景象吸引住我了。我看见那些黑蚂蚁,抬着一只死苍蝇,在土堆上面跑。半路里杀出一阵黄蚂蚁,截劫了黑蚂蚁,双方打起来了。我常听人说蚂蚁好斗,但总不相信,这时见它们打得难解难分,不觉惊奇极了。看看有些蚂蚁堕入水中,在水面拼命地挣扎着,和落在水里的人一样。我不知道它们的感觉是不是也同落在水里的人,但看它们那样的奋力求生,不觉失声呼喊起来道:
“水越,快来呀,我的同伴快要淹死了。”
“你的同伴?”他走来水旁,讶异的问。
“你看,它们!”我指住水面上浮动着六只足的蚂蚁。
他笑着摘下一片树叶,把它们一一救起,然后说:
“你的同伴没事了,只怕我的同伴需要一位精神科的医生了。”
“你看这些蚂蚁,在自相残杀,为了这只死苍蝇。”
“你得记住这是它们最美好的粮食。”
“是的,当我们人类争权夺利的时候,就像这些蚂蚁;宇宙看了恶心,我们自己不知道。”
他一本正经的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道:
“愿上帝保佑我们人类,从今以后,别害我们的宇宙恶心。愿上帝保佑蚂蚁,从今以后,别害它们的宇宙——凌净华小姐——恶心。阿门!”
我大笑,直笑得觉着自己已经饿了,便走到树底下打开食物筐,想选些什么来吃。但是,先扯得一小角面包,捏碎了,丢给那些战后疲乏不堪的“勇士”们。
“你真是名副其实的‘蚂蚁的宇宙’了。”他笑着说,“现在,它们抢的是面包屑,你是不是不再恶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