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一株受尽呵护、娇宠、照顾的花果。小时候,她是全然不懂自己和别人有何不同?她只是偶尔会觉得这个有许多漂亮东西、许多美丽颜色、许多可亲可爱人物的缤纷世界,似乎寂寞了些,因为她的世界里太宁静了。虽然当时她还小,不懂得什么叫漂亮?什么叫美丽?什么叫缤纷?但她一直理所当然的以为别人的世界也是如此静闇。
直到某一天,大她四岁的姊姊裴诗如不知为什么缘故,和另一个女生彼此挥舞著小拳头并张大嘴巴彼此叫嚣,她才由她们正激动的张合翕动的嘴唇看出并恍然大悟,除了吃东西之外,原来嘴巴还另有功用。
进入启聪学校后,她学会认字、写字、学会用手语和别人做沟通,也学会读唇语。那之后,她完全了解了她和正常人的不同之处,也理解何以有些人在看她时,会对她投以或奇异或悲悯的眼神。
也在那之后,她终于明白姊姊当初为什么会和那个女生大打出手,只因为那个女生正在嘲笑她是个哑巴、是个聋子,姊姊因不舍她被欺侮,才会有那种行为出现。
多年来,烟如已习惯被人指指点点或与人指指点点(用手语交谈)的日子,可是她成长至今,心中最大的遗憾不是她是个听障者,而是她一直无法和她唯一的姊姊诗如培养出深厚的姊妹情感,八年前,仍在读大学的姊姊不知何故,与父亲起了一次大争执,赌气嫁给了一个她才认识不到半个月的美国人,并毅然的渡了洋去做终身的美国人,八年过去,她音讯全无。
八年来,父亲常用手语绝决的对烟如说:就当我没生过诗如这个女儿吧!可是偶尔他酒喝多了,又会用手语同她抱恨的乱指乱比:你姊姊是个天底下最狠心的女儿,她从不想想我这个做父亲的会不会担心?她竟真舍得不要我这个父亲。
烟如其实知道父亲很挂念远赴异乡的姊姊,再怎么说她都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只是碍于他是长辈,他无法先向女儿低头。
如今,他得了不治之症,是个不知道自己剩下多少时间的老人,烟如多想求父亲别再固执,让人去找姊姊回来,至少父女再见个几面也好。可是她又怕这个建议会引来父亲勃然大怒。颜医师说过,切忌给父亲任何打击或刺激,否则病情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眼前的她,像个求助无门,四面楚歌的人,除了秀庸阿姨,她真是连个能谈、能商量的亲人都没有了。而秀庸阿姨,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她归入亲人之列?
秀庸阿姨,是父亲裴怀石的红颜知己;秀庸阿姨,也是被她夹在漱玉词选里那张照片中人的母亲。照片中人名叫夏扬之,是与她订了九年婚约的未婚夫婿!
四天前,为了父亲的痛,她有点激动的哭倒在秀庸阿姨怀中,秀庸阿姨仿佛能理解她的无助,她理智的用手语指点她:你还有扬之,找他回来!
一语点醒慌乱中人;她竟健忘到自己还有个未婚夫,更可笑的是,她还得让未婚夫的母亲好心的来提醒她,她还有个不算陌生的陌生未婚夫能对她提供协助。
于是四天前的夜里,一向不曾写信干预也不可能打电话烦扰夏扬之的烟如,终于在秀庸阿姨提醒了她做未婚妻的权益之后,传真了一段父亲病重的讯息到日本大阪伊藤家给他,也在昨天夜里,他回了一张传真:
裴烟如小姐:
仅订于明晚搭机返台,请告知裴伯伯与吾母!
夏扬之
冗长,又令人感觉悲哀的陌生称谓,先生、小姐这种客套的字眼是九年来他们之间最典型的称呼方式,夏扬之的确是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烟如不自觉的轻喟著,再次翻开漱玉词选的扉页,照片中的夏扬之赫然出现眼前,朝她展露出一个她熟悉得几乎可以拿本速写簿来描绘的忧郁微笑。
这个微笑跟随这张照片,已陪伴烟如度过了漫漫长长的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