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为周蔓做了一个竹篾筐,让她把筐子背在肩上,将头发束进筐里。
发尾有了依托,行动就方便起来,周蔓又能像小时候那样,跳跃奔跑。
油黑的长发,在竹篾筐里,喜气洋洋地颤动,村里的孩子,便又多了一项捉弄她的把戏。
他们把一些泥块碎石,偷偷往竹篾筐里丢。
周蔓走着走着,只觉得肩膀承载的重量,越来越难以忍受,她不得不每隔一段路便停下,对筐里的东西进行清理。
清理完,周蔓会习惯性地将胳膊伸到脑后,拨弄长发。
这个动作让周蔓看上去像个母亲,在安抚着藏在竹筐里的娃娃。
也因此,那些热衷于恶作剧的孩子,对周蔓怀着一种敬畏心,玩笑不至于开得过火。
村里的秃头疯汉,却放不过那一头扎眼的乌发。
有天傍晚,他趁周蔓弯腰在田里挖荠菜,在旁边擦燃一根火柴,甩手丢进竹篾筐中,躲到墙角偷看。
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疯汉刚把火柴丢入,没来得及看到火光在筐里蓬勃起来,周蔓便僵在原地咧嘴哭叫起来。
只见她小巧的五官拧作一团,大张着嘴喊痛。
瘦弱的身体,筛糠似得打着哆嗦,仿佛被点燃的不是头发,而是一块赤果撕裂的皮肤。
疯汉开始缩在墙根不住发抖,嘴里不断流出涎水。
他看见周蔓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奔到河边,把长发甩进河中。
火光顷刻被河水吞没,女孩懈了力气,匍匐在岸上,像一根被烘软的稻草。
长发弯绕着漂浮在河面,要将她拽入河底。
过了许久,周蔓苏醒过来,拾起那只被烧通了洞的篾筐,拖着湿淋淋的长发回家去。
爷爷隔天又为周蔓做了一只竹篾筐,比先前那只更大也更牢固。
周蔓的头发,也很快恢复原先的长度,又接着生长。
疯汉却更疯了,他整日赤着双脚,在村子里大喊大叫。
半个月后的清晨,有人发现,疯汉溺毙在河中,光光的脑袋,泡得像个煮熟的鸡蛋。
从此,再没有人敢往周蔓的竹篾筐里投东西。
后来的日子,爷爷每年会为周蔓编织一只新的竹篾筐。
篾筐和周蔓一起生长,直到爷爷某天在田埂摔了一跤,膝盖肿得像一双发霉的馒头,吃得也少。
卧病两个星期后,爷爷在一天傍晚,将周蔓喊到床边。
烛光映着他粗糙凹陷的脸颊,周蔓有一瞬间觉得,床上的老人有些陌生。
他脸颊的轮廓,正在失去边界,那双眼睛里的淤泥,好像也已经干涸。
爷爷将一只篾筐交给周蔓。
月光下,周蔓眼眸一颤,惊得说不出话。
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筐子,从内而外呈现出透亮的青,竹条纤细柔韧,密密编织在一起,像是染成青色的发辫。
周蔓扑到爷爷胸前,亲吻爷爷苍老腐朽的手臂,老人的眼角流出泪来。
这是周蔓从爷爷手里,收到的最后一只筐子。
爷爷死了。
周蔓的头发仍在没完没了地生长,甚至长得更快了。
看上去更黑也更亮,却没有人再为她送上新编的篾筐。
周蔓清楚记得,爷爷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蔓蔓,你需要的不是竹篾筐,而是一个会为你梳头编发的人。
那年周蔓十五岁。
父亲回来为他的父亲安葬,带回一个陌生女人和瘦长脸的小男孩。
父亲几年前,已经把家安在南方的一座小城。
男孩长得像妈妈,四肢纤瘦,头发稀薄,很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