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所有的钥匙和帐本交给方后,长长舒了口气。4年来我起早贪黑在猪号改造社会和改造自己,到头来落得跟老陈同样的下场。而老陈是我当年想与之一试锋芒的人,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好在所有的恩恩怨怨终于告一段落。
我于是去了拖拉机队十班报到。老隋是班长,李和周是师傅,香和我是助手。
老隋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和我心目中的英雄还真有些距离。他40岁光景,个头矮小,身材瘦削,干活时总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我后来听说他在机务队以嗜睡闻名,只要手一碰到操纵杆,他立刻就打瞌睡。助手叫醒他,他便索兴把拖拉机交给他们,自己在地头躺下呼呼大睡上几个小时。
李和周都曾当过隋的助手,现在他们成了师傅。他俩对香和我都很好。李对我们的拖拉机了如指掌,他远比隋要精通业务。如果我们有问题解决不了,总是第一个去找他,有时他只要听我们把问题讲完,就分析出症结所在。和他在一起干活是件有意思的事。他心灵手巧,从他那儿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有时我也感到拘束,因为他百般小心,自己的事他守口如瓶,别人的事也讳莫如深。当然这都可以理解,他虽和我们一般年纪,却不是知青,而是困难时期从四川来的盲流。人们还说他的父亲是地主。
我们的另一个师傅周,则是北京来的知青。1968年他还演过肖继业,当时我们选中他是因为他热情肯干,和戏里的主人公肖继业一般无二。这出戏演过之后,城里来的年轻人唱歌跳舞的热情已成强弩之末,谁也无心再排演第二出戏了。大家各忙各的,我在猪场干活于得晨昏颠倒,周开拖拉机春种秋收,大家逐渐相忘于江湖。
现在我们忽然得以朝夕相处,有很多时间交谈。整个夏天,我们干的活就是在大豆和玉米地里中耕。漫长的白昼,亮丽的太阳,中耕机白色的帆布雨檐下,凉风习习。我们的拖拉机在大豆和玉米的幼苗中穿行,闪亮的犁铧翻起层层黑土,将野草埋进地里。我们镇日像是航行在广袤的绿色海洋上,船尾卷出千堆波涌。
那段日子,我对周充满好奇。我想知道为什么别人说他父亲有严重的历史问题。但这个问题实在太敏感,提出来肯定尴尬。同时我想周也是听了我的日记的,不知他作何感想。当然他对日记这件事三缄其口。我们只好聊别的。
我记不太清楚那年夏天我都对他说了些什么,零零落落,我讲的不外乎二姨、瑞士和机关大院这类事。他也对我讲了他家的情况:一家六口,父亲在起重机厂工作,母亲是家庭妇女,他是家中老大,三个妹妹还年幼,上小学和中学。
闲聊中,我还了解到他离开北京前家境相当不好。六口人挤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屋子是他父亲的单位50年代分的,那时只有周一个孩子,而且他还小,所以不显得太拥挤。后来,其他孩子相继出世,房间越来越逼厌。他们又在屋子的南头搭了一间简易房。简易房占满了院子的地,还挡住了大房间的阳光,但他们总算又多得了几分空间。邻居们也都这么做。他们的简易房白天是厨房,晚上就成了周的卧室,他在这间小棚里一直住到离开北京。
周的父亲是四级工,每月挣54元,当然这不足以养活六口之家。他家里的人必须到邻近的工厂揽点活儿来:晚上他们全家常在一起糊火柴盒。中国的火柴盒由匣子和小盒子组成,周一家人得分工合作,有人糊匣,有人糊盒,等两者都吹干了,才能将小盒子套到匣子里。每一步都是手工操作的,如此折腾才做成一只火柴盒。
后来我到北京探亲时去他家拜访,坚持要试一试糊火柴盒。整整一个晚上我们5个人紧赶慢赶,才做了200来只,工厂每11只付8分钱,也就是说,整个晚上我们才挣了不到两毛钱。做到后来,我越来越心浮气燥,心想要我于这种活儿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