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我坐在小粉红画室,膝头搁着速写本,野餐篮放在身边。正前方只见湾景。夕阳从朝西的落地窗外铺洒入屋。隔着两层楼,屋底的海贝呢喃声声。我已把画架弃之一边,再用一块毛巾毯蒙住溅满颜料的工作台。伊丽莎白遗下的彩色铅笔就放在那上头,每一支都削得尖尖的。曾经圆滚滚的铅笔没剩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古董吧,但我觉得铅笔头就足够用了。万事俱备。
“胡扯吧你就,”我说。这种事,从来都没有万事俱备之说,我甚至还有点私心,期望什么事都别发生。不过,我觉得还是会有结果的。我相信,那就是伊丽莎白期待我找到她童年画作的原因。但红篮子里的这些画,她究竟还能记住几张?据我猜测,甚至在阿兹海默症搅乱她心智之前,她就把孩童时期的大部分事件都遗忘了,因为遗忘并不总是无意发生的。经常是意愿使然。
谁会愿意牢记曾让你父亲凄厉惨叫、直至流血的可怕物事?不如索性彻底放弃绘画。斩钉截铁,告诉人们你只能画出四肢如木棍的小人便最好不过,至于参与艺术圈活动,不妨就像大学球队的赞助商:如果你当不成运动员,那就赞助运动员。最好彻彻底底地将其置之脑后,直到老态龙钟时,任凭残存的意识不知不觉照料余下的琐事。
哦,昔日的才能或许也会部分残留——犹如旧伤留下的硬脑膜疤痕组织(就说是跌下马车导致的吧),或许,你不得不找些途径时不时地予以释放,就像挤压永远好不了的感染伤口,放出膨胀的脓液。因此,你对其他人的艺术创作感兴趣。于是,你就成了一位艺术赞助者。但如果那还不够呢?那么,你大概就要开始搜集瓷偶和瓷屋了。你要为自己搭建一座瓷质的小镇。没有人会说,布置这种桌面舞台造型也是艺术,但显然那是富有创造力的,毋宁说是想象力的日常操练——尤其是其所制造的视觉部分,那就足以让它停歇下来。
让什么停歇?
当然喽,那种瘙痒。
天杀的痒死人的痒。
我抓了抓右臂,穿过它,第一万零一次抓到了自己的肋骨。我把速写本的封面翻上去,露出崭新的一页。
从空白的表面开始画。
它向我发出召唤,就像空白的纸面曾召唤她那样,对此我十分确定。
把我涂满。白色是指“记忆的缺失”,白色是无法记忆的颜色,动笔。露一手,画画,当你开始画了,奇痒就会退去。只需片刻,困顿便会平息。
请留在岛上,她曾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你。
我觉得那大概是实话。
我飞快地画起来,只有几笔。有点像手推车。也可能是车座,静静立在那儿,等待马匹出现。
“他们快乐地生活在这里,”我对空空荡荡的画室说,“父亲和女儿们。伊丽莎白从马车上跌落后开始画画,不应季节的飓风刮出了埋藏已久的残骸碎片,两个小女孩溺亡。然后,剩下的几人搬到迈阿密,麻烦事便不再有。可是,他们在近二十五年后回来时……”
在马车下,我写上太平了。停顿。在前面添上又。又太平了。
太平了,海贝远远地在地下轻声说,又太平了。
是的,他们曾经很好,约翰和伊丽莎白曾经过得很好。然后,约翰死了,伊丽莎白照样活得很太平,太太平平地参与艺术活动。太太平平地玩瓷偶。随后,不知何故,事情又有了改观,我不知道怀尔曼的妻女亡故是否也在改变中起了什么作用,但我觉得应该有,他和我相继来到杜马岛,我相信,肯定与其有关。任何逻辑都无法解释这种关联,但我就是相信。
杜马岛一度太平……然后怪事连连……然后又太平了很长一段时间。可现在……
她醒了。
桌子在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