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诃德》就是关于真实世界的书。它写满了这样的不如意的故事,想象与现实之间的错差。一方面堂吉诃德不切实际,被周围的人指出并嘲笑,另一方面他的所有情感与选择都是按照传奇故事中的英雄,严肃高尚。于是这映照出现实的二元,一方面人们喜爱传奇,相信其中的价值,另一方面人们又习惯于现实,不认为其中有传奇。所有成熟、现实的人们都懂得这种分裂,而只有堂吉诃德是完整统一的,他将他信仰的理想搬入现实,于是成了他人眼中的疯子。
“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结满了传奇,挂在世界的面前。塞万提斯派堂吉诃德去旅行,撕裂了这道帷幕。世界在这位流浪骑士面前,以它非诗性、戏剧性的裸体,呈现出来。”
这是米兰·昆德拉在《帷幕》中对堂吉诃德的评价和对小说的定义:小说写这个世界,但不是用诗化、浪漫的方式,而是将现实最不可调和的冰冷展示在眼前。浪漫是一幅帷幕,帷幕下是杂草丛生。
在这幅帷幕之下,没有对错之分。永恒的就是这冰冷的鸿沟。若凭着现实嘲笑堂吉诃德,那是反传奇的讽刺态度;若凭着堂吉诃德的理想批评现实,那是浪漫主义的悲剧态度。世人通常在这两种态度之间反复摇摆,在平庸性与传奇性的分裂中安然度日。世上只有堂吉诃德一个人从来没有动摇。塞万提斯用他的幽默、悲悯包容了读者的千差万别。
在塞万提斯之后,小说成为一种文学体裁。它与传奇不同,它揭掉世界的帷幕。
古代的故事以诗为主,荷马和维吉尔均以诗吟唱,中世纪的民间长诗保存了民族传说,但丁用《神曲》复兴了个人写作,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是趣味盎然的小故事的收集,却同样是以诗的形式写成。薄伽丘的《十日谈》用散文的形式,开创口语化写作。拉伯雷的《巨人传》是《堂吉诃德》的先锋,同样善用夸张,同样充满幽默。从乔叟开始,民间故事进入文学,人的故事取代神的故事,成为主流。
塞万提斯将这样的传统化为艺术的革新。他同时保留着传奇的浪漫性和民间故事的幽默,让其中产生出张力。风靡一时的故事让骑士们决斗,可没有一个写出骑士孤独战风车的现实。堂吉诃德让人捧腹大笑,可是看着看着,却又让人笑中带上叹息。
故事中的好心人这样劝堂吉诃德:“你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啊!你是游侠骑士吗?你降伏了巨人、抓住了歹徒吗?你还是回家去,如有儿女就培养儿女,照管着家产,别再满处乱跑,喝风过日子,让人家不论是否相识,都把你当作笑话。你真是倒了霉的,世界上古往今来哪有游侠骑士呢?西班牙哪有巨人呢?拉·曼查哪有歹徒和着了魔的杜尔西内娅呢?”
堂吉诃德这样回答他:“游侠骑士一年到头东奔西走,不贪享受,吃辛吃苦,干些流芳百世的好事,这难道是无聊或虚度光阴吗?如果英雄豪杰或贵人把我当傻瓜,那就是我无可洗雪的羞耻;如果对骑士道完全外行的书呆子说我没脑子,我觉得不值一笑。我是一个骑士,只要上帝容许,我到死也是骑士。各人志趣不同:有的雄心豪气,有的奴颜婢膝,有的弄虚作假,有的敬天信教;我呢,随着命运的指引,走的是游侠的险路……一个人存着这片心,干着这类事,孜孜不倦,大家该不该骂他傻子呢?”
这是善意的劝诫与清醒的辩白。只有当撕下了生活的帷幕,才能明白这两段话何以都是真理。善意的劝诫是理智的考虑,清醒的辩白是理智的疯狂。这个世界没有游侠,骑士精神只是人们的想象。骑士精神不曾、也不可能与世界对抗。孤独的骑士以为周遭都是对手,可其实它们都是风车,你不可能战胜,也不可能推倒。它们甚至连怪物都不是。陷入了骑士的想象难免是一种疯狂,理智的做法是好好看管儿女和财产。
这是需要放弃幻想的时刻,可也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