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比尔让阿三坐在他的膝间,面对面的。裸着的阿三就像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胳膊和腿纤细得一折就断似的。脖子也是细细的,皮肤薄得就像一张纸。可比尔知道,这个小纸人儿的芯子里,有着极大的热情,这就是叫比尔无从释手的地方。比尔摸着阿三的头发,稀薄,柔软,滑得像丝一样,喃喃地说:你是多么的不同啊!这就好像是用另一种材料制作出来的人体,那么轻而弱的材料,能量却一点不减,简直是奇迹。阿三看比尔,就想起小时候曾看过一个电影,阿尔巴尼亚的,名字叫做《第八个是铜像》。比尔就是"铜像"。阿尔巴尼亚电影是那个年代里唯一的西方电影,所以阿三印象深刻。她摸摸比尔,真是钢筋铁骨一般。可她也知道,这铜像的芯子里,是很柔软的温情,那是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两人互相看着,都觉着不像人,离现实很远的,是一种想象样的东西。
有一次,比尔对阿三说:虽然你的样子是完全的中国女孩,可是你的精神,更接近于我们西方人。这是他为阿三的神秘找到的答案。阿三听了,笑笑,说:我不懂什么精神才是西方的。比尔倒有些说不出话来,想了想,说:中国人重视的是"道",西方人则是将"人"放在首位。阿三就和他说《秋江》这出戏,小尼姑如何思凡,下山投奔民间。比尔听得很出神,然后赞叹道:这故事很像发生在西方。阿三就嗤之以鼻:好东西都在西方!比尔又给她搅糊涂了,不知事情从何说起的。但比尔还是感觉到,他与阿三之间,是有着一些误解的,只不过找不出症结来。阿三却是要比比尔清楚,这其实是一个困扰着她的矛盾,那就是,她不希望比尔将她看做一个中国女孩,可是她所以吸引比尔,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中国女孩。由于这矛盾,就使她的行为会出现摇摆不定的情形。还有,就是使她竭力要寻找出中西方合流的那一点,以此来调和她的矛盾处境。
现在,她特别热衷于京剧的武打戏。她对比尔说:如果能将《三岔口》中人物动作的路线显现与固定下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她把她所记录下来的《三岔口》的动作线条用国画颜料绘在一长幅白绢上,在比尔生日那天,送给他作为礼物。比尔很喜欢,当做围巾系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然后,两人就去吃自助餐,在一家新开的大酒店里。
正好是感恩节,人特别多,大都是美国人,比尔的几个同事也在,隔了桌子招着手。阿三今天化了很夸张的浓妆,牛仔服里面是长到膝盖的一件男式粗毛衣,底下是羊毛连裤袜,足登棉矮靴。头发束在头顶,打一个结,碎头发披挂下来。看上去,就像一个东方的武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小姐走过来点蜡烛,很锐利地扫她一眼,这一眼几乎可以剥皮。这些地方的小姐都有着厉害的眼睛。阿三不免有些夸张地笑着,嘴里的英语也比平时用得多。同比尔一起去嫌菜时,她一路同比尔聊天,停停嫌嫌,流连了许久。最后她挑了一小块蛋糕,插上蜡烛,让比尔吹灭,说:生日快乐!比尔头晕晕的,盯着阿三说:你真奇异。阿三注意到,比尔没有说"你真美"。
出酒店来,两人相拥着走在夜间的马路上。阿三钻在比尔的羽绒服里面,袋鼠女儿似的。嬉笑声在人车稀少的马路上传得很远。两人都有着欲仙的感觉。比尔故作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曼哈顿,曼谷,吉隆坡,梵蒂冈?阿三听到这胡话,心里欢喜得不得了,真有些忘了在哪里似的,也跟着胡诌一些传奇性的地名。比尔忽地把阿三从怀里推出,退后两步,摆出一个击剑的姿势,说:我是佐罗!阿三立即做出反应,双手叉腰:我是卡门!两人就轮番作击剑和斗牛状,在马路上进进退退。路灯照着,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奇形怪状的。有人走过,就盯着他们,过去了,还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