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虎冯河,还是谋定而动?
安德烈:
如果有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弹弓,站在高处对着你。你要反击,是站在那低处呢,还是先站到高处再说?
你会说,不对,MM,照你这个逻辑,人民也不要抵抗暴政了,因为极权统治的特征就是,政府占据制高点,人民在低处,在“弹弓”下讨生活,他们永远不可能抢到高处。而且,跟极权合作的人,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我这是在“迂回作战”,想办法站到高处去,再为人民说话。在民主体制里,也有人选择跟着腐败的权力走,还振振有词地说,进入体制,站到高处,可以影响当权者,造福社会。可是还没造福社会,个人已经先享尽了权力的好处。
你的反驳我将无法响应。安德烈,这个世界里,见风转舵的投机者绝对是大多数。所以你说的“勇气”和“智能”,永远是稀有的品质。更何况,“暴虎冯河”的勇气和“谋定而后动”的勇气,有时候很难辨别。投机和智能,看起来也很貌似。真假勇气和智能的细微差别,在《左传》(记录了公元前722年到前468年的中国历史)和《战国策》(记录了公元前460年到前220年的中国历史)里很多,希望有一天你能读到。我同时发现,柏拉图所记录的苏格拉底的思辨,和《左传》的风格很像。苏格拉底的朋友克瑞多到监狱去试图说服他逃狱时,苏格拉底却和他进行了一场道德辩论:
苏:……是否应坚信,不管多数人怎么想,不管后果如何,不正义就是不正义?
克:是。
苏:所以我们不能做不义之事?
克:不能。
苏:也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以暴治暴?
克:不能。
苏:……也就是说,不管别人怎么伤害了我们,我们都不能报复,从而去伤害别人。但是克瑞多,你要仔细想想,因为这种想法从来就不是多数人的想法。信不信服这种想法的人分歧严重,彼此完全无法沟通。
自己和“多数人”格格不入时,是坚持还是妥协?个人被权力打击时,是反抗还是接受?为何接受又为何反抗?如何接受又如何反抗?苏格拉底依靠的是一个理性的逻辑。《左传》里也常有理性和权力的两种逻辑的冲突。
所以,安德烈,你不是惟一一个必须思考怎么去“应付”那极为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少年;人际关系,其实往往是一种权力关系,从老子、孔子到苏格拉底都曾经思索这个问题。你的英文老师对你所造成的难题,只是一个小小的训练吧,譬如说,在你决定上课睡觉、不写作业之前,你是否思考过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是否思考过,用什么语言才能够和他沟通?又或者,什么形式的“反叛”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收获或者灾难?你是“谋定而后动”还是“暴虎冯河”?你想要达到什么?你的逻辑是什么?
两星期前,我买了两颗一般大小的水仙球根,一颗放在玻璃窗边,一颗放在餐桌上,都用清水供着。窗边那颗还像一盆青葱,桌上的那颗,由于屋内稍暖,却已经开出了香气迷迷的花朵。
每一次痛苦都很真实
你愿意和我谈感情的事,我觉得“受宠若惊”。是的,我等了19年,等你告诉我:MM,我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上一次你和我谈“爱情”,是你13岁那一年:
1998/9/20,午夜手记
安德烈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舞会,刚刚接他回家。在暗暗的车里,觉得他仿佛若有所思,欲言又止。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慢慢儿地,得知今晚班上的几个女孩子也在。
“那——音乐很吵了?”
“不吵,”他说,“是那种静静的音乐。”
“喔……”我思索,“那么是跳慢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