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无法解释。她的丈夫依然体恤,大度,可爱如昔,然而他已是一个不同的人。
我因此後来,并不想再知道杰的任何消息,就像我的世界版图里独遗那块灰黄大陆。
许多年之後永桔邀我去看公演。我平静无澜看著舞台上的杰舞踏,完全看懂了杰的,没有一点神秘或难解。业障揭除,我甚至看出,做为舞者,当他最信任的强有力的身体不再如他所期望能够动作时,他便死去了。
舞者他对著镜子不断不断跳,动作是骗不了人的。日积月累,他终会信奉他的身体。他是用身体书写向世界表达,故而体能之死,无异令他缄默如哑口的鲑鱼。他较之一般人种,的的确确要经历两次死亡。
物伤其类,我掉下眼泪。
永桔安慰我说,他可以编舞呀。
我仍然怅叹,将来有一天,他不能直接用自己的身体表达了!他本来是他自己的一个创造物,展现,展现。展现即存在,展现即自足。他是舞者,他也是编舞者。但很快有一天他的身体先死了,馀下他的意念和技艺然後经由别人之身来言传,他只能做为编舞者了。他只有接受,并适应,这个位份跟命运。用他对我说过的话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是的他将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师父的师父跳到七十六岁,跳那位特洛伊皇后,年老的海克芭看著她所爱之人一个个於眼前死去的意象,如此告别了舞台。这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因为若我活得够老到那把年纪,我爱的所有人大概也都不在了。比方十月开始,费里尼即陷入昏迷不醒。前两个月他在瑞米尼心脏病突发,出院後半边麻痹,这次再度住院,茱丽叶塔每天到医院陪他,但他已没有知觉。今天报载,茱丽叶塔劳累过度病倒了。
去年是萨耶吉雷死,今年小津逝世三十年。我近来才了悟,所谓一代人,就是少年玩伴,婚礼上的伴娘伴郎总招待闹洞房,以及办後事时的治丧委员会。我若活得够久,久到最终只剩下我一名治丧委员,我成了希腊神话里盲眼的泰瑞西斯。
泰,神话中唯一当过男性和女性的人。
由於宙斯夫妇辩论男女高潮,究竟是哪一方的快感更强烈——他们互相认为对方的快感肯定比己方多,这意味,快感多的对方因而就必须在其它方面补偿,让步,总之快感多的一方亦即欠债多。他们谁都不要担这笔债,所以来请泰评判。泰很老实说,女的快感度约是男的九倍十倍多。希拉闻言大怒,当下弄瞎了泰。宙斯便赐予泰两件东西,长寿,和预言能力。泰成了底比斯的先知。
先知无眠啊,他跟老人一样三更半夜就起床,人子没有栖身之地。他只是活得够久,眼看曾经发生过的将又再发生,他忍不住讲出他知道的,自然,不会有人听。旷野之声,语言是咬不痛的。於是他尽讲,尽讲,终至太罗嗉了而被灭口。否则,他便得哑口无言,在那个目击者都死光了的世代里,独自一人,寂寞以终。
长寿若是为了相爱,其中一个先死的话,永桔说他的下巴较削较尖会比我先死,那麽另外一个呢?
我想了好久,有一天吃饭时对永桔说,的确,我的心脏比你强得多,我将比你晚死。所以我会深深凝视,记下,你全部的死亡过程,一瞬都不放过。然後,就像大荒东经告诉我的,东海之外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我将居於那大壑之崖,目睹多少人物跟世代从我旁边经过走入大壑不返,我亦日渐乾枯变成一具执笔蹲踞在那儿的木乃伊,而依然,书写不休。
永桔你看见了,这就是我最後时的光景,直到我也风化为一块石头。
死去的阿尧,昏迷前信了主,也颇受了祝祷。我赶至福生病院,妈妈见到我便欢欣鼓舞通报。我说太好了,太好了。然我与阿尧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