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在一切事情上消息灵通一样,麦素木“科长”当夜就得知了扣牛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不顾老婆古海丽巴侬的怀疑和保留,他端起一大碗熬过了的、浮着耀眼的黄油和厚实的奶皮子的牛奶来到了尼牙孜的家。进门的时候,他的满意的笑容马上变成了同情的愁眉苦脸。
顺便说一下,伊犁农家饲养的奶牛,是一些土种牛,个头约为丹麦、荷兰良种牛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牛乳产量约一公斤半至七八公斤,所需饲料也不太多。内地的汉族居民往往无法想象北部新疆农家对于奶牛的饲养,人们往往会认为养奶牛是极为豪华与阔绰的事。知道了这里说的是小小土奶牛,就好理解了。
主人尼牙孜刚洗完脸,脸上还带着水珠和没有洗净的眼屎。他光着脚,坐在炕沿上。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使他怔在那里。对于绝大多数人,他有一种习惯的敌意,别人和他打交道,多半是为了欺骗或糟害他,他认为。他戒备地、疑惑地打量着麦素木那黄白扁平的脸,甚至忘了回答这首次造访的客人的问好,没有按常规说一声“请进”,甚至脸上连一点起码的笑容都没有做出。女人库瓦汗则是另外一种样子,她没顾看清来客是谁,柴灰迷住了她的眼睛,却一眼盯住了盛奶的碗,她忍住疼痛、透过泪花,立即测量了奶皮子的厚度,判定了牛奶的浓度和含脂率。于是她的每一条皱纹上都堆起了笑意。她一面安拉、胡大、请进、请上坐地叫嚷,一面胡乱收拾尚未叠好的被褥,连拉带扭带掐驱赶起了还没有睡醒的孩子。在她的声音和动作中,洋溢着一种天真和廉价的满足,好像嘴馋的孩子在垃圾堆里拣到了一个糖球;流露着一种讨好的娇媚,如果你闭紧眼睛,说不定会联想到热情的白痴少女。
麦素木放下奶碗,忍住难闻的气味和呛鼻的灰尘,不慌不忙地靠着炕沿边的柱子——那是为了支撑已经有了裂纹的房梁而在不久前楔进去的——坐了下来,有意无意地问道:“还没有喝茶吗?”
“哇耶喂耶,让我们怎么喝茶呀?您看,能这样欺负人吗?把我们可怜人的牛也抓了去了。呀,安拉,呀,胡大,莫非我们是地主?我们又没有钱买牛奶,没有钱,钱哪里有啊!”
尼牙孜制止库瓦汗说:“不要说那么多话!还不快去烧茶,摆桌子,铺饭单!”
“马上,马上。这次茶叶也不好。上月我和供销社的售货员吵了一架。这世上的坏人是多么多啊!从此她就不给我好茶叶,全是碎的,全是梗子……”在客人送来的上好的熟奶所引起的兴奋和喜悦中的库瓦汗,打开了话匣子,但是她看到了丈夫的紧蹙的眉头下的阴沉的目光。尼牙孜不顾客人在场,悄悄地厉声警告说:“少废话!”
“胡大造人的时候,就不该给女人以舌头!女人说这么多话,本身就是灾难!”他严肃地说,并向麦素木严肃地一笑,“请上坐!”
尼牙孜的故作威风的样子,使麦素木暗自发笑,他不言不语坐了“上坐”。等到炕桌摆好,饭单铺上,奶茶端来以后,他一面细心地掰着馕,一面啧啧地叹息说:
“看样子,您那条牛,再也不会给您了!”
“什么?”尼牙孜和库瓦汗同时一惊,叫了起来。
“队长的意思,扣下你的牛顶账。”
“真的?”
“难道不是真的?”麦素木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对尼牙孜竟敢怀疑他的情报的真实性表示了不满。他呷了一口奶茶,眼睛看着别处,冷淡地、呆板地说,“阿卜都热合曼哥逢人便说,您欠队上好几百块钱。您的牛前后五次进了麦地……”
“怎么是好几百块?哪里有五次?”
“一百块也罢,八百块也罢,四次也好,六次也好……反正牛不给了。”
“这不行!”尼牙孜大叫起来,“我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