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我们什么都完了。关大叔真仗义,他听到大夫说,凤喜的病,要用她心里愿意的事,愿意的人,时时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会慢慢醒过来。恰好这里原住的房子又空着,他出了钱,就让我们搬回来。”家树不等他说完,便问道:“凤喜什么病?怎么样了?”沈三玄道:“从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见穿制服的人,不问是大兵,是巡警,或者是邮差,就说是来枪毙她的,哭的更厉害。搬到大喜胡同来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妈,什么人也不认得。大夫说她没有什么记忆力了。这大的雪,你到家里坐吧。”说着,引着家树上前,白雪中那两扇小红门,格外触目,只是墙里两棵槐树,只剩杈杈桠桠的白干,不似以前绿叶阴森了。那门半掩着,家树只一推,就像身子触了电一样,浑身麻木起来。首先看到的,便是满地深雪;一个穿黑布裤红短袄子的女郎,站在雪地里,靠了槐树站住;两只脚已深埋在雪里。她是背着门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发上,洒了许多的雪花,脚下有一只大碗,反盖在雪上,碗边有许多雪块,又圆又扁,高高的叠着,倒像银币。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们,在雪天喜欢这样印假洋钱玩的。有人在里面喊道:“孩子!你进来吧,一会儿樊大爷就来了。我怕你闹,又不敢拉你,冻了怎么好呢?”这时门一响,那女郎突然回过脸来,正是凤喜。脸色白如纸,又更瘦削了。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爷真来了。”只这一声,沈大娘寿峰父女,全由屋里跑了出来。秀姑在雪地里牵着凤喜的手,引她到家树面前,问道:“大妹子!你看看这是谁?”凤喜微微的偏着头,对家树呆望着,微微一笑,又摇摇头;家树见她眼光一点神也没有,又是这副情形,什么怨恨也忘了。便对了她问道:“你不认得我吗?你只细细想想看。”于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进屋来。家树见屋里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张大相片,还微笑的挂着,只是中间有几条裂缝,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拢的了。屋子中间,放了一个白煤炉子。凤喜伸了一双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头,只是看家树。看的时候,总是笑吟吟地,家树又道:“你真不认得我了吗?”她忽然跑过来,笑道:“你们又拿相片儿冤我。可是相片儿不能够说话啊,让我摸摸看。”于是站在家树当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轮廓,又摸着他的手;又摸着他的脸。凤喜摸的时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怜,都呆呆的望着她。家树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吗?我是真正的一个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墙上不是?”说着一指,凤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来,眼睛望了家树,有点转动,闭上眼,将手扶着头,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点点头道:“我……我……记……记起来了,你是大爷,不是梦!不是梦!”说时,手抖颤着,连说不是梦,不是梦,接上,浑身也抖颤起来。望了家树有四五分钟,哇的一声,哭将起来。沈大娘连忙跑了过来,将她搀着道:“孩子!孩子!你怎么了?”凤喜哭道:“我哪有脸见大爷呀。”说着,向床上趴了睡着,更放声大哭起来。家树看了这情形,一句话说不得,只是呆坐在一边。寿峰摸着胡子道:“她或者明白过来了。索性让她躺着,慢慢的醒吧。”于是将凤喜鞋子脱了,让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让到外面屋子里来坐。其间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忏悔,寿峰一味的宽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树只是沉思,却一言不发。寿峰知道家树没有吃饭,掏出两块钱来,叫沈三玄买了些酒菜,约着围炉赏雪。家树也不推辞,就留在这里。大家在外面坐时,凤喜先是哭了一会,随后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等到大家吃过饭时,凤喜却在里面呻吟不已。沈大娘为了她却进进出出好几回,出来一次,却看家树脸色一次;家树到了这屋里,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待着是如坐针毡,走了又觉有些不忍。寿峰和他谈话,他就谈两句,寿峰不谈话,他就默然的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