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犁五十上下的年纪,蓄几根零乱的胡子,刀条脸,浓眉大眼,不说话便用舌头舔嘴唇,总像什么东西没有吃够,时时回味的样子。新靴、布褂,穿着还算整齐。
曾国藩笑道:“不知仁兄来敝宅有何见教啊?”
戴犁站起身道:“戴犁这次来府上,是特别来感谢曾大人帮愚兄脱离苦海之恩的。”
曾国藩被说得一愣,道:“隐匿生员实情,妄报生员履历,实属欺骗朝廷的行径!本部堂具实参你,并无不当之处。望你好自为之,好好做人,以图东山再起,报效朝廷。”
戴犁一笑道:“大人误会戴某的意思了。大人秉公执法,并无不当之处。戴犁此来,真的是来谢大人呢!戴某出身翰林,一直在礼部为官,每日除了办差便与一班老友吟诗作文,何等快乐!可自从被放了这宛平县知县的缺分,戴某便无一日敢伸直腰板儿办案做人。两年下来,形同行尸走肉,有时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谁。大人难道没有发现戴犁已经驼背了吗?在礼部当差时,戴犁的身板儿比弓弦都直啊!”
曾国藩奇怪起来,不禁反问:“你身为堂堂正六品京县,替朝廷办事,如何倒成了这个样子?”
戴犁道:“大人在京师做官日久,哪里知道做京县的苦衷?宛平境内光封侯封伯的乡绅就有二十几位,活着的也有三四位,哪个进了县衙戴犁敢不站着讲话!像荣发那样祖上有军功的就更不计其数了。戴犁每日在县衙里都胆战心惊。这些臣民随时都能把戴犁的性命要了去啊!大人哪,您老替愚兄卸了这负担,不是大恩大德吗?戴某不过来道一声谢,还算个人吗?戴某几次要开缺回籍,皇上不准哪!戴某不日就要起程回籍了。山西的山山水水,无一日在梦里缺过。叶落归根,总算保了条性命回籍,幸哉幸哉!”
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上茶”,便转回头道:“本部堂万没想到做京县还有这般苦衷!戴犁呀,真难为你老兄了。不知是哪位老兄接京县的缺分?”
戴犁道:“这是皇家的事,与戴犁没什么干系了。不过,顺、奉二府的州县,非能员不能简任。皇家的发祥地,怎么管哪,无功有过呀!大人查办过顺天府的案子,还不谙个中滋味吗?我记得再清楚不过,您老那时刚刚升授的二品内阁学士,案子没办完,就降为四品了。几日光景降了三级,苦啊!”
李保这边端着两杯茶进来,放下后冲戴犁点点头,说一声“请用茶”,便走出去。
戴犁这时站起身道:“戴某还要回去整理行装,就不扰大人歇息了,戴某就此别过。”
曾国藩诚心挽留道:“既来之则安之,晚一天离京又有何妨?老兄现在是自由人,大可在京师伸直腰板儿玩上两天,看哪个敢奈何!”
听完此话,戴犁果然重新坐下,全身当真就放松了许多,谈吐也自然流畅了一些。他吐出舌头舔舔嘴唇道:“谢大人提醒。大人如不嫌烦,愚兄就多扰你一会儿。大人不知可用过晚饭?愚兄请大人去吃大菜如何?”
曾国藩暗道一句“好一个洒脱的戴犁”,口里却道:“晚饭已用过多时,就不劳仁兄破费了。本部堂尚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仁兄请教。记得本部堂刚受命署理刑部侍郎时,在汇总顺天府全年的大案时候,其中有宛平县一件案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仍萦绕胸怀。”
戴犁不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笑道:“如果不是戴犁失忆的话,大人讲的当是县丞王正夫侵吞公款一案。”
“正是!”曾国藩接口道,“好像是说他侵吞公款,之后又恃强仗权,逼奸了一名下属的哑女,被门房撞见,揪到官府。顺天府判的是秋后问斩。本部堂依据大清律例,觉得有些量刑过重了,就改了个三千里充军。”
戴犁欠身问一句:“冒昧地问大人一句,大人可认识王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