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离了队,吸一支烟,公鸡在屋里咯咯啄食,赤裸而无人照管的肮脏小孩,号啕大哭。维洛烈嘉来找我。我们在幽暗的小屋里默然相对。良久我方问:“到底新经济区有多少人饿死呢?”维洛烈嘉在窗前,窗外阳光非常光亮,她不过是影子,缓缓地转过身来,道:“我爱我的国家。请原谅我。”又转过身去了,头扬得非常高:“美军轰炸河内时我被父母送到市外一个营房暂避。在营里有时有打美军的纪录片看。我看了很高兴,拍了掌。回到河内时,返家途中,看见湖里掉了一只巨大的美军B—52飞机。还未到家,已经到处碎瓦。我发狂地乱抓乱找,但从此没了我的家和我的父母。党便是我的家,我的父母。有时午夜在孤儿院里醒来,梦见自己不断在拍掌,便独自地哭了。”她轻轻地走近我,虽然还穿着军服,此刻十分妩媚,低声道:“因为我爱我的国家,所以……”
回胡志明市时,她和我共一架汽车,正是黄昏入夜。汽车抛锚,我们便在车外看天色慢慢转暗,满天散落的星星,竟然有幕天席地的亲密了。
在红旗与胡志明画像之下我们分手,银乐队奏了国际歌:“英德格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是最后的斗争……”在一片单簧管鼓乐声中,革命同志肃立,她却遥遥地向我敬个礼。我高声道:“再见。维洛烈嘉。”
回到马赛后收到她一张明信片,署名“维洛烈嘉”。又道:“如果我叫做维洛烈嘉,那一定是什么时空,我们曾经邂逅,但已无法追认了。因为无论个人或历史,看来只有一次。但其实超越个人与历史视野,一切也不过在重复。我们会再见的,前世今生。”
我也回到香港,变回了一个营营役役的小商人,与伙伴搞木材买卖,又来到了越南,在西贡河边,黄昏夕照,日本胶卷的广告招牌代替了革命标语。我说:“胡志明市还跟二十年前一样美丽而迟缓。”接待的越南商伴说:“是么,现在又叫做西贡了,又有了姑娘,又有酒吧了,不就跟二十年前一样么。”
连维洛烈嘉也一样,身子单薄,长着细细的皱纹,不过穿了行政人员的套装,在法越合资的标致车行当营业经理。我们是她公司开业半年以来第一批客人,她便殷勤招待。我只拿起了照相机,留住了维洛烈嘉第三张脸。我年纪已大,遂不动声色。她亦落落大方,操流利英法语及普通话,原来是一个旅法归国越侨。
在改革开放后重开的西贡REX酒店顶楼的餐厅,小提琴奏着巴格里尼,我们还点了伯加地红酒。维洛烈嘉多喝了些,忽然瞄着我,用法语道:“这位先生我见过,是不是在巴黎?”“我住在马赛。”“那……是不是在纽约呢?……1974年的圣诞?”“唉,不,那年圣诞我到满地可。”“这……是在新加坡吗。”“新加坡我没到过,或许就在西贡呢。”“西贡?我1989年才第一次回来西贡,你在吗?”
我还是和维洛烈嘉在黯红的舞池起舞。中年乐队竟奏起了WZNASIMONE的WILDASTHEWIND,男歌手竟然也忧怨万分,几近靡靡之音,我不由地将维洛烈嘉拥紧了些。她感觉到了,微微一笑,只道:“岁月催人老。”我一怔,道:“对我吗?”她笑道:“对你也对我,相距永远一样。多么公平。”我讶然于她婉转的残忍。我只好道:“你看,九十年代的越南也有聪明残酷的事业女性了。”她便道:“你难道以为西贡还只有妓女,或爱国干部?时代不一样了。”
她回家时,我有点迟疑,盛夏晚凉,西贡河带来夹草香的微香。我邀她在西贡河边漫步:“二十年前我来到西贡河畔,还是一个充满期待的小伙子。”维洛烈嘉便道:“还是西贡河好。战争也好,和平也好,还是丰盈充足地自北而南而流,不言老也不疲倦。”我忽然明白,逝者如斯,不分昼夜,便轻轻握了维洛烈嘉的手。
她的身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