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会念“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语录,他们就是有那么个爱好,好斗人,不光好武斗,还特别会侮辱人……开不成群众大会,他们几个人也把你揪出来,批斗戏弄一番……
……有一天,他们招集了个大型批斗会,又斗村里的“四类分子”,还有“走资派”什么的……他们为了说明我爸是“坏分子”,就愣往他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这就是挂在女“坏分子”脖子上,也是再没脸见人的事,对不?……我爸他当然受不了,当时脸就跟猪肝那么个色儿……我是被捆起来的,我挣蹦,要拼,被他们按住打,我救不了我爸……我真怕他批斗会后自杀……可是……可是……
……我很不愿意说这个……可都说到这儿了……我爸他没自杀,可我妈一开完那个批斗会,就扎进离会场最近的一口井里去了!……
……我爸当时一定是疯了……他冲过来拼命……不,不是跟他们拼,是跟我拼……他红着两只眼,扑向我,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他全身跟通了电似的,嘴里嚷着:“你怎么不死呀!”……当时村里乱成一团,我妈投井,这毕竟是一件吓人的事……毕竟稍有点良心的人,都觉得这批斗会上的做法,是太过分了……我爸晕死了过去,这下更乱……就在这么一场大乱当中,反而没什么人特别来看守我……我就趁乱,逃出了村子……
……其实当时我的心就跟被割了下来,甩了出去似的……我也不是很明确地要逃……一种本能吧,我反正是往村外玉米地里疯钻……我要离开所有的人……
……我妈投井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等我终于停下来,趴到野地里大喘气的时候,天已经黑净了……我在那么个情况下,竟睡着了……等我醒来,我看见好大好大一轮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我……我忽然像狼那么嗥了一声,接着便放声嚎啕大哭……那是我们家遭劫以后,我头一回哭……想起来也奇怪,这以前我爸我妈跟我遭了那么大罪,他们都哭过,我却一直没哭……这以后我也再没哭过……那就好理解了,是吧?那一晚,我把一辈子的哭,一次性地消费掉了!……
……自从我们家被遣返回村,我爸就总是埋怨我,说要是那天我要是不那么冲上去抢那把宝剑,也许批斗他们的人还不至于就把批斗升级,闹到这么个下场……是呀,人间有的事,是那么样,如果在一个细节上,没那么做,也许后来的发展,会是另外一种可能……如果那天我忍一忍,也许,他们斗过我爸我妈,没收了那把宝剑,说不定也就算了……不存在不把我们这么一家小市民斗倒斗臭,就不能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那么个逻辑,对不对?……可我当时,几秒钟里头,就那么决定,就冲过去夺宝剑了……后来他们批斗我,说我是要抽出那宝剑来,砍杀革命造反派……我没那么个动作,是来不及有,我心里是很可能有那个念头的……我爸埋怨我,还是因为,可怜啊……他嫉妒我!对,您没听错!他宁愿也被定成个“现行反革命”,被绑起来……他实在受不了“坏分子”这顶帽子,更不能承受脖子上挂一串破鞋的虐待……
……我妈自从遭难后,一直沉默不语……我爸埋怨我,她在一旁不言语,不帮我爸腔,也不为我申辩……万没想到破鞋挂在我爸脖子上,她的命却再受不住,折了……
……我哭完,我就深深地理解了我爸,是的,他岂止是怨我,他是恨我!对,他恨死我了……他恨得有道理!不是他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他!……
……月亮变小了,我往荒处走……我没有明确的目的,我只是要逃开人群,逃开文化大革命……
……我不想细说我那以后的具体情况……您感兴趣?……我现在,起码现在,不想完全照顾您的兴趣……简单跟您说吧……我找到了那么一种地方,那儿真的没有什么文化大革命……可您别以为那儿是桃花源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