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酒的缘故,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迟,额角有些突突地疼。
辛哈已经走了。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字条,中英文单词杂拌,大意是害怕告别的伤感,所以就不打招呼地走了,祝我旅途愉快,要记得保持联系,注意安全等等。
我一边看字条一边将右手反转到脑后去使劲拧脖颈,只觉又痠又疼。惆怅之情比我预期中要强烈得多。
只不过同小辛相处了两天,从德里到阿格拉的一段路,我却觉得好像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似的,觉得他就好像我的弟弟,至少是表弟或堂弟,有一种言之不清的亲昵。乍然分离,竟然比我离开家来印度时还依依难舍。
其实,自从母亲改嫁后,我便没有家了。
或者要更早,从父亲永远地离开我们,家也便跟着他走远。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部落格里写:所谓家的感觉,就是当你夜归的时候,有人拧亮了一盏灯在等你。
我渴望那种境界,渴望那盏灯,因为那意味着你在被需要,被牵挂,被期望着。
母亲改嫁后,我住进寄宿学校,从初中到大学,一直如此,连周末和假期也很少回家。偶尔和妈妈的丈夫碰见,也只是淡淡点头,叫声“叔叔”,然后避开,有多远走多远。
除了亲生父亲,我不会喊任何人“爸爸”。
父亲去世的前夜,我在看童话书。王子、公主、女巫斗得那么激烈,让人不由得渐渐投入。陪母亲守夜的外婆啧啧连声:“爸爸要死了,还只管看童话?真是没心肝。”
是,说起来的确有些麻木。可是不看书又能做些什么呢?从我懂事起,医院每年都会为父亲开出不下三次病危通知书。肺结核病人最怕春秋两季,每到换季病情便会加重,年年如此。
然而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惊醒的时候恍惚听见爸爸在叫我。身不由己,我悄悄爬起来走出了家门,踏着月光一个人跑出去。医院就在家隔壁,左侧的小门虚掩着,终夜不锁,我熟门熟路地进去,找到爸爸的病房。屋里一共四个病人,都已经睡熟了。病房里安静如雪。
我在爸爸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等着他醒来同我说话。可是他一直不醒,我渐渐觉得困,于是爬上床,揭开被单在爸爸的身边躺下来,蜷缩着身体,静静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才知道,爸爸在我睡着的时候去世了。
他终究没有留下任何话。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那一年我八岁。忽然意识到,原来死亡是这样亲密而具体的事情,就好像握手、问好,花开花谢,潮涨潮落,来得自然而然,无声无息。死亡就是从此看不见,无论曾经多么呼吸相关,血脉相连,然而生死隔绝之后,你的悲欢、眼泪、成功与苦难,都与他不复关联。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并拒绝与任何人同床。每当我闭上眼睛,就担心在我睡着的时间里,会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
当小辛问我是否介意共用房间的时候,我本能地说不,明知道他会有误会,却无法解释。如果,我告诉他这是因为我害怕明早醒来的时候会发现他死在我身边,他会不会认为我是神经病?
但是不论我们是否同房,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失去了他。
我没有急着安排下一步行程,百无聊赖地来到市场上想找个地方吃早餐。街市如常热闹而混乱,然而我走在其间,却只感到孤单冷清。
水果摊上的颜色同女人的纱丽一般鲜艳而丰富,商贩大多是男人,同电视歌舞片里英俊多情的歌手一点也不相同,脸上总有一种贱兮兮的笑容,贫嘴滑舌而辞不达意,虚张声势的热情招呼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愚昧与贫穷。看到单身的异国女子,他们的热情尤其高涨,成群结队地围上来兜售,任我摇头、摆手都假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