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来,香芸差不多起床洗漱之后,必要着意地梳头,着意地打扮。在丧服中,尽管不作兴搽很浓的香粉,搽很酽的胭脂,也不作兴搽红嘴唇,但她总爱向嫂嫂说,脸色橘青,太难看,淡淡傅点南粉遮丑,是可以吧!
一双放大的脚,更注意了。天天要洗,天天要换新漂白洋纱的豆角袜子。吃亏以前太爱好,已把骨头缠断,现在脚趾虽然放伸,而脚背骨总是拱得不能骤然一下放平。母亲死后,催着吴嫂赶做出的三双素面鞋,全换交了。
丧服中更不好戴花,连素色刮绒花也该在百期后才能戴。不过在小手巾上稍为洒点花露水,倒也不妨事。
吃完早饭,就唤着香荃同到书房里来,成日都在书房里学日本文。
因为郝又三与尤铁民商量,下学年要送两位妹妹去进淑行女子学堂。大妹妹进中学班,二妹妹进小学班。女子学堂有位日本女教习在教要紧功课,虽然有翻译,但学点日本语文,上讲堂到底方便得多。尤铁民不就是顶好一位教日本语文的先生吗?郝达三同姨太太都甚以为然,两位小姐更无话说。
在前两天,香荃还起劲,读得很热闹。后来,讨厌尽读字母,便时时跑出来,找春桃等玩去了,找心官玩去了。
唯有大小姐极专心,不为了吃饭,不为了别的事,是不离开书房一步的。有时有人走去,总见她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先生坐在她身边,很热心地捉着她的手在教写。
丫头、老妈子自不免要诧异,自不免有些不好听的话。一天,着大小姐风闻得了,便向着吴嫂发起脾气骂道:“你们都不是些好东西!死不开通!男先生教女学生,有啥稀奇?我自小不就跟胡老师读过书的吗?以后进了学堂,男先生更多哩!还有比王先生年轻得多的!如今世道,男女在一块,算得啥?以后,男女还要正大光明地打朋友,讲来往哩!你默倒都像你们下等人,一辈子见不得男的,一见了,就啥子怪事都做得出来?告诉你,小姐们没那样不要脸!不要身份!你们若再怪想怪说,看我告了老爷,处不处置你们?”
得亏她这一骂,以后就再没有人敢蹑脚蹑手去到门帘边偷看他们,到窗根底下偷听他们,他们竟自在多了。
一直过了冬至,假使不是田老兄频频来报信,而消息也越来越好,使人再无法拖延的话,尤铁民大概一定要把大小姐的日文教卒了业,才走的了。
田老兄起初来报的是,案子不特松了大劲,而且已趋于结束。他的亲戚告诉他,那个特别受了贺道台照应的江竺,已由赵护院首肯,认为嫌疑尚轻,准予保释。至于张治祥因为是文生功名,黄方因为捐有盐大使职衔,江永成因为当过警察局巡员,赵护院认为这些人都应该按照大逆不道罪名,处以极刑的。后来不晓得由于什么人的劝解,他才忽又发了善心,答应贺道台他们,一律从宽发落,不杀人了;只是吩咐凡在逃和各地有名在案的首要,都须从严缉获究办。听说通缉公事业已发到各府州县去了。
“……舍亲说,发审局黄德润坐办已奉了高太尊的面谕,正在改供;把六个人的罪名,全部推在几个在逃的人犯身上。六个人的口供,只是不合受其诱惑,误入迷途而已。”
尤铁民问道:“受了谁的诱惑呢?”
“舍亲年纪太大,已不大记得那些人名,好像有个叫余切的,据说,这次事情全是他的主谋。”
“简直是打胡乱说!余切就是余培初,他哪有资格说得上主谋?”
郝又三道:“或者因为放名册的箱子是从他住的那间房里搜去,执掌名册的,当然就是主谋人物了。”
尤铁民点了点头道:“也有道理……被通缉的,除了余切外,到底还有哪些人?”
“舍亲说,有十几二十个,就是记不得那些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