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那只蟋蟀。
墓碑差点绊倒了少年,当他把蟋蟀放进竹管用草叶小心地堵上管口时,抬眼之间看见了碑上的一排铭字:小女青青之墓。青青,这个名字少年耳熟能详,青青,坟下埋着的死者名叫青青?少年当时并没有把它与纸扎老人的故事联结起来,他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就像他认识的香椿树街女孩的名字一样。少年微笑着朝墓碑上吹了一口气,然后他用三叶草在那两个字槽上轻轻地划了一遍。蟋蟀们在行军床上依然鸣唱,少年在行军床上酣然入梦,借着北窗的月光可以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只信号灯,那是废弃无用的,但却是一盏真的信号灯,是少年的父亲从铁路局的仓库里翻找出来的。当化工厂的那场演出最后变成泡影后,只有这盏信号灯上还散发着《红灯记》和李玉和的荣誉的气息。入夏以来,少年已经忘了《红灯记》的事,每天白天他为蟋蟀、链条枪、滑轮车忙碌着,夜里则重复着睡眠,即使是在睡梦中,少年的面容仍然是香椿树街最英俊最可爱的,即使是他的梦呓,听来也是清新而独特的。
纸马。青青。三十年前的香椿树街空寂而灰暗,街景是模糊的闪烁不定的,少年看见一个穿着肥大的花旗袍的女孩,她手里捧着一只红色的纸箱子,风拂动了女孩的齐耳短发和旗袍的下摆,也拂动了纸箱子上的白色缎带。少年看见女孩捧着红纸箱朝他走过来,她的面容苍白失血,眉眼似曾相识,她确实是在朝他走近,而不是像纸扎老人说的那样朝吊桥走去。少年在梦中惊恐地挣扎起来,别过来,错了,你该往吊桥上走,少年尖声叫喊着从行军床上坐起来,黑暗的室内漾着一片月光,床下的蟋蟀罐里传出一声两声的歌唱,怀抱纸扎的女孩不见了。但少年依稀看见一团奔腾的白影,在北窗上或者在墙上和地上,它酷似一匹白色的纸马,当他打开电灯时,纸马就无声地消遁了。少年的母亲说纸扎老人大概活不过这个夏天了,这么热的天气他每天紧团门窗在家里烧纸,许多老人临死前都喜欢这么做。少年说,那是迷信。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说,纸扎老人怪可怜的,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哪天死了不知道谁把他送去火葬。少年没说话,他用锤子用力敲打着滑轮车上的滚轴,突然想起什么,问他母亲:纸扎,纸扎用来做什么?母亲说,那是送给死人的东西,扎得再漂亮也要烧掉,烧成了灰就被死人带去了。少年放下了手中的锤子,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匹高大美丽的纸马被火苗吞噬的情景,心痛的感觉使少年的浓眉皱紧了,他几乎是愤怒地朝母亲嚷着:烧掉?为什么要烧掉?那是迷信,迷信,那都是迷信。香椿树街很短很乏味,假如只是在街上走来走去,谁也无法消磨富裕的夏日时光。午后的太阳在少年的头顶上烤着,少年突然觉得日子过得无聊之极,他听见酱园的楼上开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放着李玉和痛斥鸠山的高亢而雄壮的唱腔。李玉和不错,但是李玉和已经与少年失之交臂了,时隔数月,少年回味起这件事情仍然感到惆怅。
少年推开了纸扎老人家的门,纸扎老人似乎是从一场漫长的昏睡中醒来,他那浑浊的眼睛注视着闯入者,青青,你不是青青,老喃喃地说,你是杂货店刘家的孩子。我们家不是杂货店,少年说,我们家是无产阶级。你是来看纸扎的?老人指了指屋角的那张红木桌子,他说,掀开布,看看我的纸扎,我的手艺大不如从前了,但是你们谁也不会,我的纸扎仍然是方圆八百里最好的。少年掀开了那块残破的罩布,他惊讶的发现那种被称之为纸扎的东西赫然在目:五个小纸人,一张纸床,三只纸椅,三只纸柜,它们酷似精美的信真玩具。最令少年心动的是那匹白色的纸马,纸马足有半人之高,姿态栩栩如生,欲飞欲奔。少年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马背,他听见马背下有细竹条抖颤的声音,但纸马仍然不动,保持着欲飞欲奔的姿态。纸马,真的一匹纸马。省年大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