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他忍不住瞥了江风一眼,看见他瘦长的脸阴沉了。他刚要把目光从那张脸移开的时候,只见江风又笑了。这次是冲他来的:“启迪是我们组的政治经济学专家。小杨,你同意张民同志的这种观点吗?”
这个卑鄙的东西!这哪里是在讨论问题?他现在是准备挑起一场他和张民的心灵的决斗!而对一个嗜血的人来说,这种决斗远比肉体的决斗更血腥。
他明白江风此刻的意思——那意思是说:平时的话,你杨启迪大概比张民的观点还要右!可是今天不见得吧?他夺走了你的爱情,你现在不借题发泄一点什么吗?
江风看来断定他会进攻张民的,而且会恶毒进攻的。但他错了。一个正直的人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恩怨而去诽谤真理的。他还没有低下到这种程度。而在眼下这年月里,对一个正直的人来说,还不仅仅止于这些——在一小撮民族败类践踏这个国家的时候,他应该有一种比个人的爱更深更高的爱——这就是对祖国的爱。在这一点上,他和张民又有了共同的爱,正如他们共同爱苏莹。那一种共同的爱给他带来了痛苦,而这一种共同的爱却给他带来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张民。从背后看,那副宽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继而想到他和他大哥小时候为吃一块糖而争执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时他怎会记起这些已故的人和事。
他扭头看看江风,他还微笑着看他,等着他张开嘴巴来,射出语言的毒弹,去击倒那个正在洗碗的人。
他的子弹射出来了,没飞向张民,直向江风本人射去:“我不是什么政治经济学专家,但张春桥的文章还是能读懂的。是的,有些人的理论是比列宁‘高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这‘高明’说不定哪一天会从天上掉下来,掉到世界上你所知道的地方!”
“你这是拿鲁迅骂国民党的话骂人!”江风尖锐地喊。他没理他,把碗底上的一点残汤从门里泼出去,自己随后也出了门。至于张民用怎样惊喜的眼光看他,而江风的脸又如何灰丧,他都没看见。
他把饭碗放在宿舍里,不知为什么,情绪非常激动。看来傍晚书是读不进去了。他想破例在饭后散散步去。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蹚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坡。
他没有到山顶的老杜梨树下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茎噙在嘴角里,仰靠在草坡上,望着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山峰。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橘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归宿的羊群和蹦着欢迎它们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呼应着。同时,孩子们也在村道上迎接收工回来的父母亲。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的喜悦。村子里弥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
凉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枣林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地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母亲们开始拖音拉调地呼叫爱串门子的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准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枣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都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之中。同时,小河的喧哗声高涨了。
月亮升起来,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其实是云彩在飞。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麦田的米黄颜色。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些弯腰弓背的老人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