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厌憎病床就如一个溺水者厌憎大海。他讨厌被床单束缚着,以致他手脚都无法自如活动。
而且,他痛恨这病房,因为它带给他一种恐惧感。在门边有一架手推车,放满了各种工具,剪刀、绷带、瓶子,还有让人生畏的古怪物件,包裹在为上次圣餐仪式准备的白色亚麻布里。还有高高的水壶,被餐巾包住了半边身子,竖在那边就像一只等着撕开猎物内脏的白鹰,而小玻璃壶里缠绕着的橡胶管就跟蛇一样。他讨厌这里的一切,而且担惊受怕。他感觉燥热,汗流如瀑,又感觉发冷,冷汗裹身,在他的肋骨上如冰冷的血液般缓缓流淌着。日夜更迭,史迈利却无法辨识。他与睡眠做着无休无止的斗争,因为只要他一闭眼,视线便会转向混乱的大脑;有时候,他沉重的眼皮会拼死合拢,那他就会集中所有力气撑开眼睛,再次盯着头顶上摇曳不定的微光。
之后有人打开了百叶窗,冬日阴灰的光线洒了进来,实在是美好的一天。他听见外面车辆的声响,知晓自己最终活了下来。
于是,死亡再一次变成了学术问题——一项他要推延到富有时才会用自己的方式偿还的债务。有一种奢侈的感觉,几乎是圣洁的。他的思维惊人的清晰,如同普罗米修斯穿越整个世界般来回漫游;他在哪儿听到过“思想从身体上分离出来,统治着文件世界……”这句话来着?
只有头顶上的灯可看,这让他感到无聊,他希望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看。他对那些葡萄、蜂巢与花的香味以及巧克力感到腻味。他想要书籍,还有文学杂志;要是他们连书都没有给他的话,他怎么才能够赶得上自己的阅读进度呢?事实上,他钻研的十七世纪,并没有什么研究成果,也没有什么富有创见的评论。
过了三个星期曼德尔才被允许去看望他。他拿着一顶新帽子走了进来,还捎上了一本关于蜜蜂的书。他把帽子放在床尾,把书置于床头柜上。他咧开嘴笑了。
“我给你带了本书,”他开腔了,“讲蜜蜂的。这些聪明的小家伙。也许你会感兴趣。”
他坐在床沿上:“我整了顶新帽子。挺傻的。庆祝我的退休。”
“噢,对,我都给忘了。你也老不中用咯。”他们都笑了起来,继而又陷入沉默。
史迈利眯着眼睛:“我现在看不太清楚你。之前那副眼镜不让戴。他们要给我弄新的。”他停了停。“你不知道是谁对我下的手吧?”
“说不准。要看情况。有点头绪了,我想。我了解得不够多,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指的是你的工作。东德钢铁代表团有没有什么印象?”
“嗯,应该有。它四年前来到这里,想加入贸易委员会。”
曼德尔跟他讲与斯卡尔先生的交谈:“……那个人自称是荷兰人。斯卡尔要跟他联系,就只能通过一个报春花电话号码。我查过户主了,就是东德钢铁代表团,在贝塞兹公园。我派人去打探过。他们已经搬空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家具什么的,一概不见踪影。就只有这个电话机,而电话线已经从插座上拔出来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1月3日。就是芬南被谋杀那天。”他疑惑地看着史迈利。
史迈利想了会儿,说:“联系国防部的彼得·吉勒姆,明天带他来这儿。抓着他领子过来。”
曼德尔拿起帽子,走到了门边。
“再见,”史迈利说,“谢谢你的书。”
“明天见。”曼德尔说完就走了。
史迈利躺在床上休息。他的头在发痛。该死,他想,我还没谢他的蜂蜜呢。这也是福特纳姆的。
为什么早上会有那通电话呢?这件事最让他困惑不解了。这真荒唐,真的。史迈利认为,在这起案件当中,所有莫名其妙的事里头,这是最让他心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