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萍认定,身为学者的父亲处在极度矛盾和痛苦的状态中。
这矛盾和痛苦父亲显然无法与人言述。父亲是深藏不露的人,心里不管如何挣扎,表面上都平静得很,决不会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女儿去讨主张。唯一可以和他平等商量的是母亲,可母亲过世已快一年了。
这一年可以说是父亲生命岁月最黯淡的时光,伴随着他的除了剧变的时局,凶险的战乱,便是深深的孤独。苏萍发现,父亲常常会站在母亲的遗像前默默地发呆,一站就是好半天。沦陷之后,父亲益发如此,有时半夜三更,卧房还亮着灯,在楼下窗前,能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
事情很清楚,鬼子的西村机关和军部都是希望父亲出山的。苏萍隐约听父亲说过,他当年早稻田大学的许多同学如今都是日本朝野要人了,他们都挂记着让早稻田大学为之骄傲的苏宏贞博士。
沦陷前,日本东京山本机械株式会社的山本,大阪市东亚研究会的川代便派人来拜访过父亲,都希望父亲能本着日中友好的精神,于S市战事结束之后,协助日本军方维持局面。就在沦陷那夜还有日本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父亲是很恼火的,极不客气地把山本、川代派来的人打发走了,很郑重地告诉他们,他苏宏贞不会忘记友谊和平的早稻田大学,但当早稻田大学的日本同学以刺刀枪炮开道进入中国的时候,是决不会予以合作的。他苏宏贞与中国国民党、与国民党政府断绝了关系,却没与、而且永远不会与自己苦难的祖国和人民断绝关系,并声言,如果占领了S市的日军或特务来找他,他将认定这是污辱,会决然自殉于城以昭告世人。
如此一来,西村机关和松井军部只好抬出傅予之了——大概父亲的那些日本同学们向西村机关和松井军部说过,这个苏宏贞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西村和松井不到无路可走,不会轻易来打搅他。
日本人也的确厉害,明的不来,暗的来,专派些未公开下水而又有些身份地位的汉奸来纠缠父亲,像那圣安东大学的华人校董、东西洋商业公司董事长吕艾民,日华银行董事会主席潘仲良,大概都是这类角色。他们名为闲谈,实则是替日本人施加影响,按照他们的逻辑,莫说国民党的党政权不该存在,就是中国和中国人也不该存在。潘仲良不是明确说过么?中国的国民精神只有让日本人彻底变个样,才有资格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
有一回,苏萍忍不住了,红着脸和潘仲良、吕艾民吵起来,公然嘲弄潘仲良、吕艾民前世投错了胎,没有降生在大和民族中,是日本帝国和中华民国的双重不幸。吕艾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潘仲良则起身要走。
那当儿,父亲则一反常态地放弃了沉默,竟指着客厅大门对她道:
“这里用不着你多嘴,Youababy(你这个无知的孩子),出去!”
那句匆忙中带出的英文苏萍是听得懂的,苏萍当即顶撞道:
“谁是无知的孩子?就算无知,却不无耻!”
父女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前几天的一个晚上,苏萍终于当面问自己的学者父亲:
“爸爸,如果日本人让你以自己的大道思想主持新政,您会和他们合作么?”
苏宏贞并不惊诧,只淡淡地反问:
“怎么想起提这个问题?”
苏萍直言不讳:
“外面有风声说,你可能会接受伪职!”
苏宏贞否认了,否认的口吻依然很平淡:
“没这事!这种风声大概是日本人故意散布的,沦陷前,这种传言不是也很多么?”
继而,苏宏贞又问女儿:
“你认为爸爸的大道思想有没有道理?”
苏萍摇摇头:
“我不知道。”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