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咔哧,咔哧,咔哧……是马在吃草?是车夫在铡草?我闻到了浓馥的干草香气。是在三岁的我的睡梦里。这是第一次对于黑夜的确认,此前的黑猫也罢,大坑也罢,祖母去世也罢,更像是梦,像错落的飘移,像对于我的感觉与理解的撑胀,就是说,我不知道也没有想那是什么,是不是梦,是不是真实,是不是发现,是不是困倦,那只是一闪,是稍纵即逝。
而咔哧咔哧是如此清楚确定,咔哧咔哧开始了我确定的世界,确实的生命,确定的听觉,确实的感受,是我的受想行识的开始。当我想键出受字的时候,出来了爱字,爱想行识,这应该也是天意。
铡草与吃草的声音表示着黑夜,表示着行路,表示着沉沉的睡眠与偶然的醒转,表示着惊觉,表示着继续睡下去的福气与不负责任。有马儿在吃草,有人儿在铡草,有你的明天的遥远的路程。
后来听到了一个新词:逃难。这个词有历史与政治,命运与上苍,也许还有戏剧与怯懦的草民意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了这个词。我的孩子们已经不大感受得到这两个汉字的亲切与宝贵了。
信不信由你,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信还是不信,生命的最初记忆应该是朦胧,是梦,是感觉而已,如黑色的亮光,如倏地下坠,如嘁里喀喳,如灯影人形,当你幼小的时候世界是如此之大,大人是如此之大。此后渐渐地,视觉是跟随听觉而清楚确定起来的。
然而为什么还有自己的受宠与满足?母亲抱着自己坐进了一个有棚子的马车,而姐姐坐的是敞车。还有一个不解的情节,为什么是马车?为什么要在路上过夜,有那么远吗?
你不可能解清这些,从无到有,从混沌到自知,从没有记忆到有了记忆,你不知道这记忆这黑猫是从哪里来。
它们来了。
我来了。
尔后你想念午夜的铡草与大车店,你再也听不到了,已矣,已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与非壮之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些可能知道这些铡草的声音的亲属,已经不在人间,在人间的有一个人,她不记得。
那时我为你而醉迷。
因为你是春天,是干枯的冬天后的转身,是沉睡后苏醒的笑容,是安宁后的动颤,你想抖下身上的冰雪与尘土。是一片小草的不安的试探,它们不知道它们的新绿会不会引起大风的报复。然而它们绿了,一绿到底。寒风仍然呼啸。雪花时而从天空降下或者从远方飞来,敲打面颊,有时会钻到嘴里。也有小的与大规模的扬沙。万花缤纷的时段何其短暂。正是春光的短暂突显了春天的疼痛,我在年满三十岁的时候曾经满心悲伤、痛惜与告别。我知道人正是在没有多少悲伤的时候才易于悲伤的。
以后的许多年,许多十年,春天令我觉得温暖,温暖得让我不安,温暖得让我不知所以,温暖得使我觉得似乎自己忘记了穿好衣装。花朵的绚烂华丽使我羞愧,花太俊,我太丑;花太大,我太小。绚丽的短暂使我怯于欢喜与陶醉。我没有那种权利,颜面,干脆说是没有资格去赏春伤春惜春送春,我能有什么理由为春天而大哭一场?
我仍然愿意回忆的是藤萝与藤萝架。那就是我的宫殿,我的房屋和窝巢。燕子筑起香巢,台湾籍作家落华生(许地山)的名篇《梨花》里的这句话令我艳羡不已。那紫色的高贵是罕见的早霞直到成为旭日。如王室的紫气东来,紫而发展变化为白,如玉的深浅浓淡的歇息,如云的层层叠叠的收放,如刺绣的悬挂镶边婉转,如波浪的起伏薄厚开阖,如蟒蛇的藤蔓牵延,如网的枝条伸张,如屋顶的方正齐整,如花毯的巨大平匀,如尘土的切近,如饭食的米香,如花朵的清纯,如水珠的普普通通闪闪烁烁。它是春天的最后的纪念。它开了那么大一片花,鲜而不艳,流而不俗,热而不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