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而立的年头。不难想象,当他发现生活的黑暗和虚空中突然闪现出理解和爱的希望,朦胧地出现一位"不可摧毁"的异性撞破他甲虫般痛苦的躯壳,直截了当走进他感觉的深处,那么,他的身心会如何发出受冤屈孩子般的呼吁,宛如是委身于一个比父亲更高大、更权威、然而充满仁慈、理解和爱意的"最高法庭"。在这个更高的法庭上,在天光一样朦胧而眩目的仁慈、理解和爱意面前,哪怕只是把过去非理性的、不公正的、不由分说的判决摆到桌面上,也意味着至深的慰藉和舒展。还不用说,在反抗和否定这一判决的冲动中,不仅包含着洗刷"莫名之罪"的渴望,而且包含着重新获得"最亲爱的父亲"的更隐秘的渴望。毕竟,我们的潜意识比谁都更清楚,正是"最亲爱的父亲",而不是任何别的人,代表着那个我们无法进入而渴望进入的世界。不能进入那个世界,乃是我们身心至深处的缺憾。爱,意味着神秘而巨大的链式反应。和小说本身一样,"献给菲莉斯·B小姐"这句题辞中当然不会狭隘地只包含着某一种含义,然而,正因为如此,它可能包含着各种可能的、哪怕是至为微妙、同时也至为刻骨铭心的含义。
1912年10月,卡夫卡向布洛德朗读了短篇小说《司炉》;《司炉》是长篇小说《美国》的第一章,这部长篇小说的前七章在该年9月至次年1月间完成;1912年11月到12月,卡夫卡完成中篇小说《变形记》。和《判决》一样,《司炉》和《变形记》都属于卡夫卡遗嘱中被他自己认可的极少数作品。《变形记》尤其属于经典的卡夫卡代表作。这三部形式完全不同的作品都包含一个相同的内容:儿子被生活或代表生活的父母和家庭不由分说地判决给了某个不幸的、甚至可怕的命运。"《司炉》是梦呓,是对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什么东西的回忆。"它让卡夫卡深灰色的大眼睛充满哀伤。《司炉》所从属的长篇小说《美国》"是对狄更斯的不加掩饰的模仿"。区别在于,狄更斯生活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是那个时代先进民族(英国)的公民。如果说狄更斯"给人以野蛮的印象"和地平线上的一线希望,卡夫卡则更多地让人看到潜在的荒诞和阴暗面。那些迷宫似的神秘甬道、漫无尽头的肮脏楼梯、令人窒息作呕的公寓之夜、其控制力无所不在的庞大机构等等,让人隐隐看到后期作品《审判》和《城堡》的端倪。而《变形记》则是"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的画卷",也是人突然变成动物(一只巨大而丑陋的甲虫!)后所感受的骇人而惨痛的"异化"。然而,那只甲虫无声的、非人的心事和语言,那无人理解、无法表述、无法申辩的委屈和痛苦,归根结底仍然不过是对亲情之爱、伦理之爱以及人类之爱的一种梦魂萦绕!是与菲莉斯相关的因素让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之憾恨得到了升华,凝结为艺术的形式,并让小说的主人公"在十分平静的、谅解了所有的人的心情中死去"。1912年12月6日致菲莉斯。而卡夫卡,也许随之也相对缓和了对父母的敌意。恋爱的人也许总是这样富于爱的能力。
有必要指出,《司炉》和《变形记》虽然也落点在对个人命运的关注,但是,与《判决》相比,它们对个人境遇背后人类整体的生存状态有着明确的表现。这表明卡夫卡艺术和思想眼光的拓展。卡夫卡在文学的汪洋上极度紧张而欢乐地向前航行,凭借被菲莉斯所触发的某种神奇的力量去"固定夜晚的幽灵","完成对幽灵的抵御",超越和升华那源远流长的不幸、孤寂和痛苦。与此同时,他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