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右卫门不喜欢从蚊帐看出去的景色。
透过蚊帐看出去的世界总是模模糊糊,仿佛眼前罩着一层薄膜般教人不舒服。伊右卫门并不特别钟爱一切都明明了了地摊在眼前,却也不喜欢视野受阻隔、仿佛伤痕累累的世界。不仅如此,坐在蚊帐里头的自己看在别人眼中,想必也像忘了磨光的镜子所照映的影像一般模糊难辨。这其实与自己目前的处境不谋而合。正因为太过雷同,让伊右卫门更感厌烦。伊右卫门现下的人生,正好就是这般摸不着边际。
说东道西,说穿了就是他讨厌蚊帐这种玩意儿。
蚊帐原本就经常纠成一团、整理不易,加上他打心底就对此物避之唯恐不及,更觉每晚挂上挂下麻烦极了。但一想到不挂蚊帐,自己会沦为豹脚蚊大快朵颐的对象,又不免一肚子气。当然没有人愿意一整晚替他赶蚊子,但住在臭水沟旁的大杂院,随处可见聚蚊成柱,每逢夏季总免不了纷至沓来的小虫。没办法,只得不辞劳苦地挂起蚊帐,每回挂完自然是老大不高兴。
因此今晚的伊右卫门,纵使没有半个旁人在,还是板起一张臭脸,如同进行仪式般地挂好蚊帐。挂完后,他在蚊帐中央杵了半晌,渐渐觉得自己何苦气结,便在棉被上坐了下来。不坐还好,这一坐却乱了阵脚。他躺也不是,伸腿儿也不是,啥姿势都不称他的意。他总感觉蚊帐隔出的四角形的、暧昧不明的空间不断在微微缩放。眼睛一瞟,原本就黯淡的夜灯正隐约闪烁。还以为是灯油烧罄,伸长脖子一看,才发觉角行灯①里有只蛾正在撞击灯罩,随着挣扎发出簌簌的声响。
伊右卫门默默地盯着它。不一会儿,蛾就被灯火给熏焦了。
四周一片静寂。
睡意全消的伊右卫门,越过蚊帐看着外头朦胧的景象。隔着一张薄膜的夜晚,宛如奈落②般黑暗。那是一种泼墨般的漆黑。黑暗中空无一物。伊右卫门知道,一旦步出蚊帐,自己也会为这片黑暗所吞没。
——被吞没也不错。
然而,为何没那个胆?
伊右卫门蹙起眉心,低下头来。
这时候——。
黑暗的另一头微微振动,接着传来一阵敲门声,并且有人喊道:
“大爷,伊右卫门大爷。是我,直助呀!”
“门开着,没锁。”
只觉门缓缓打开。一团黑影随着一阵夜风浮动走了进来。
来路不明的黑影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说了声——那,我不客气了。只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接着传来一声叹息,以及放回水瓢的碰撞声。想必对方刚才是在喝水吧。盖上了水瓶,黑影发出摩擦着榻榻米的声响挨近,在蚊帐外停下了脚步。
薄暗中,浮现一张隐约的脸庞。一张没有凹凸、宛如鸡蛋般的脸孔。
还好不是狐狸川獭③之辈。一如方才报上的名号,来者确实就是直助。
直助在深川万年桥町的大夫西田某手下帮佣,管吃管住,也就是所谓的下男。
忘了过去是什么缘由,他和平素不与人交的伊右卫门聊了起来,就这么成了伊右卫门寥寥无几的友人之一。
直助以那双宛如鸡蛋上划了两道缝的细长眼睛,隔着蚊帐看着伊右卫门,木然说道:
“真煞风景哪~瞧你挂着这顶蚊帐,即使女人上门也要掉头走掉。还有,又没人在监视你,何必坐得那么端正?”
“这样——比较舒服。”
“真的吗?看你正经八百地坐在被子上,斜眼环伺四面八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完拿看不出你这姿势有多舒服。”
“没办法,我实在不喜欢挂蚊帐。”
“既然不喜欢,为何每晚还规规矩矩地挂蚊帐?”
“可以不挂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