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十来个年头了,那夜在万家楼万梁的铺里靠腿子,有五架腿子挤在一间矮小阴湿的牛棚里边,土墙角吊一盏竹架的油灯,小火舌扑突扑突的朝上滚烟,顺墙积一道烟迹,像是陈年干死的苔皮;灯光又昏又红,像熬夜赌鬼的眼,赵安吉那张总是板着的脸浴在那种灯色里,仿佛总郁着些什么……“他们使攮尖挑穿我琵琶骨上的锁洞,穿上一条拇指粗的铁炼!”阴郁的火花从他眉影下直迸出来,他的嗓子喑哑,眼角满噙着泪。嗤!的一声,他把上身的灰土布小褂儿扯开了。“你瞧,兄弟!瞧我诳人不诳人?!喏,疤还留在这儿……我好歹还是个人,不是……马猴……你问彭老汉……他也叫这么抓过的。”转过脸去,瘦小的彭老汉的影子像只蜷屈的毛虫,叫汗水浸湿的衣裳钉在肉上,靠胸处凸露出一痕痕的肋骨。“我的伤疤只是大些,时常发阴天!”随后他就无因无由的笑起来,把他那种泡满眼泪的笑声散在那样鲁浊、潮湿、昏黯,盐屑味很浓的棚屋的空气里面。
“能怪得咱们心狠手辣吗?兄弟……”赵安吉的哑嗓子仿佛也响在云里:“当初拉腿子踩的是血路,除了车和盐,谁都手无寸铁,遇上税卡儿,叩头说软话,白花花的银洋双手捧上,只求那些爷们发善心,高抬贵手……但得一条活路,谁愿硬碰硬把命给豁上?!……将军帅爷把海盐一把拢了,养着缉私队,攫住咱们不是问死就是问吊!兄弟嗳,死罪好受,活罪难熬呀,上夹棍,坐老虎凳,十八般刑具让你一一尝过,疼得人骨肉分家。那些畜牲!逼得人沥血拉帮,买枪购人,碰上就干。咱们不是强盗,咱们是拿血汗换命的人,要论王法大伙论,不论咱们就不论,它将军帅爷是螃蟹,就怪不得咱们亡命?!咱们得还他一个公平。”
那时自己似乎还不懂得那么多,只懂得六合帮里一伙人讲义气,个个全跟窝里人扒得心亮得肺,一趟盐走下来,不论谁赚谁赔,一律公摊。六合帮领腿子的罗老大是个豪强汉子,水陆两路黑道上的人物全攀得上,盐车常走芦苇荡,这条荒路是万家楼万家人的地面,万家算是百里侯,那时万世保弟兄还嫩,由他们的老人万金标主事,连枪带铳三百多条,不论是明是暗,若想拉枪过荡,不先跟万家楼打声招呼,万金标不理胡子点个头,那事就行不通;万家楼虽也虚设了一道税卡,可是万金标老爹不让官里那些虾兵蟹将下来,私盐帮过境,万家向不留难,年终报税,由万家垫上。这对六合帮来讲,不单算是人情,简直算是活命之恩。
芦苇荡是一片浩浩的苍白的海,关八爷望着它,两眼不由凄凄的湿了——十年前,勇悍的六合帮就是在这里覆没了的。可不也正是这种天候,凝结的灰云更低些,直能落到人眼眉上。大早冒着霜寒出得羊角镇,直至黄昏还没望见万家楼,一路廿辆盐车在罗老大招呼下暂靠在荡南的七棵柳树下面,大伙儿打开后盘子取出大葱跟烙饼来,就着茶壶里的温茶用晚饭——罗老大特别吩咐过,在万家楼落宿,不准酗酒。“那彭老汉,你跟关东山俩个把尖子嘴子留下,进万家楼拜拜万老爷子去,六合帮晚辈,合计人头廿七,今晚宿在万家楼圩后庄,明早太阳不出拔腿子上路!老爷子倘有什么吩咐,咱们照办!”两人刚拾住话上路,忽然在疾风里听见远处卷来一声奇异的马嘶声。瘦小的彭老汉真够机伶,掖了掖袄儿,滚身倒下去,单耳紧贴在地上行他的伏地听音。自己兀自呆站着,估量离盐车靠腿的七棵柳树不过半里路,朝南不过二里就是万家楼,因为云雾低迷,两眼也跟着昏黯了,呆立了一刹,似乎除了芦苇梢上一片风涛,就再难听见什么动静了。初走道儿究竟是初走道儿,可不是?当时还自宽自慰的想着,难道县里的缉私队那七八匹马队,也敢一路踩着六合帮,到万家地面上抄盐么?!甭说万家楼出面管事了,单就这廿辆盐车,廿来条亡命的汉子,一班马队怕也扳不动它。“横下身听听罢,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