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愚蠢、自得其乐的退休宫廷侍从完全不同,他对自己说:“我到现在还不自满,我始终想为人类做点事。”失意的时候,他想:“也许我的同事们都像我一样奋斗过,在生活上探索过新路,并且像我一样被环境、社会、本性、人类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逼到现在这样的境地。”他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候后,不再蔑视而是敬爱、同情跟自己命运相同的同事们,就像他同情自己那样。
皮埃尔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失望、忧郁和厌世的时刻;原先剧烈发作过的病被驱入内心,一刻也没离开过他。“为了什么?何必呢?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每天好几次困惑地问自己,不由自主地思索人生的意义。不过他凭经验知道这些问题是得不到解答的,就连忙加以摆脱,看起书来,或者赶到俱乐部,或者到阿波隆那里去闲聊社会新闻。
“海伦除了自己的身体,从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她是天下最愚蠢的女人,”皮埃尔想,“大家却把她看作绝顶聪明和优雅,拜倒在她的脚下。拿破仑在他还是一位伟人时,大家都蔑视他,但在他成为可怜的小丑后,弗朗茨皇帝竟把女儿送给他做外室。西班牙人通过天主教僧侣感谢上帝让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法国人;而法国人也通过天主教僧侣感谢上帝让他们在六月十四日打败西班牙人。我的共济会会友滴血宣誓,愿为别人牺牲一切,却不肯出一个卢布救济穷人。他们钩心斗角,挑动阿斯特列亚派反对灵粮派尽管他已司空见惯,但每次还是像什么新鲜事那样使他感到震惊。“我了解那种虚伪和混乱,但我怎能把我所了解的一切告诉大家呢?我试着这样做,发现他们内心也像我一样明白,只是竭力装作没有看见罢了。看来只能这样!可是我该怎么办?”皮埃尔想。他具有许多人特别是俄罗斯人所具有的可悲能力;看到并相信善和真是存在的,但同时对生活中的邪恶和虚伪又看得太清楚,因此无法认真地参与生活。在他看来,任何活动都和邪恶与欺骗联系在一起。不论他要做个怎样的人,不论他从事什么活动,邪恶和虚伪总是与他为敌,堵塞他的一切道路。然而他总得活下去,总得做点事情。这些无法解决的人生问题使他太痛苦,因此他一有机会就寻欢作乐,以便忘记这些问题。他出入交际场所,纵酒狂饮,收购图画,大兴土木,而更多的是读书。
他读书,拿到什么读什么,回到家里,仆人还在替他脱衣服,他已拿起书来读,读着读着就睡着了,而睡醒了就到客厅和俱乐部闲聊,从闲聊到喝酒找女人,然后又是闲聊、读书和喝酒。酒越来越成为他生理上的需要和精神上的需要。尽管医生劝告他,像他这样肥胖的人喝酒是危险的,他还是喝得很多。只是昏昏沉沉把几杯酒灌进大嘴里,身体里感到暖融融,对谁都很亲切,对任何问题都稀里糊涂,满不在乎——只有这时他才感到浑身舒服。只有两瓶酒落肚后,他才蒙眬地感觉到,以前认为错综复杂的生活问题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可怕。而在他聊天时,听人谈话时,午饭后和晚饭后读书时,总是头脑昏昏沉沉,看到问题的麻烦。但一有了几分酒意,他就自我安慰说:“这不要紧。我会解决的,一定会解决的,但现在没有工夫,这事以后我会考虑的!”但这个以后永远不会到来。
早晨,没吃过东西,皮埃尔又觉得那些老问题很棘手,很伤脑筋。他连忙拿起一本书来读,要是有谁来找他,他就格外高兴。
有时皮埃尔想起人家说的话:在战争中,士兵待在炮火下的壕沟里,他们要是闲着没事,总是竭力找点事做做,这样比较容易忍受危险。皮埃尔觉得,在生活中,人人都像士兵一样在竭力逃避烦恼:有的靠虚荣心,有的靠打牌,有的靠制订法律,有的靠女人,有的靠玩物,有的靠骑马,有的靠政治,有的靠打猎,有的靠酗酒,有的靠公务。“没有什么大人物小人物,大家都一样;都在千方百计逃避生活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