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薄暮到金華城裡過宿。凡到飯店裡喫飯,及在何處借宿,三人站在
路端商量,范先生惟俯首無言,都聽斯君與我主張,她是女心婉約,但又眉宇間
有著英氣,我看斯君亦非常敬重她。
第三天從金華縣城出發,此去傅村只有五十里路了。路上我問起這位小娘娘
的為人,范先生倒也爽蕩無禁忌的答話,她的話卻又自然簡明。那小娘娘原是風
流,但比起西洋貴婦的浪漫,似女巫的強烈,而其實荒淫無氣力,則小娘娘的到
底有中國民間的現實,她不過是偷葷,有得喫就喫。而人是各人自己做的,且人
世自有禮敬,斯家人與她即只是個彼此敬重。現在范先生說起她,便有這種豁達
,與她不過是不同調,卻亦不掩其美,亦不存嚮往之心,亦不落衛道君子的恨惡
,倒是說說她,又無可奈何的笑起來,這笑裡就有著人世的風光無際。往常讀莊
子、「與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惡惡,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從思想去研究,都
不及現在親眼所見。
我們半下晝到小娘娘家裡。范先生與小娘娘女人相見,當下有一番熱鬧。我
留看那小娘娘,她今年五十歲,也還不算衰老,可是她身上年青時的風頭一過,
便成了一無所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即是她這樣的人。人生是不可以有業,
但不可以無內容。不可有業,是負著多大的重任,經歷了多大的悲歡離合,仍要
像身上沒有故事。不可無內容,是要有功德,做人一世是修行一世,而許多像小
娘娘那樣的人是從來亦不曾修行。
她仍行動敏捷,這敏捷在她年青時是走過畫堂前像一陣風,但現在看來變得
有點亂、有點莽、愚而自信、又無定見。小娘娘與她亦已十年不見,對我說小娘
娘真的老了,還不及斯伯母,斯伯母比她更大十歲,至今依然有女性的華麗與亮
烈。小娘娘是她年青時的灑脫,老來也變成了硬性的,既不是男,又不是女。菩
薩似男似女,但不男不女則很不好。我倒不是討厭她,惟想要找出她有那一點可
以佩服,卻竟也不能。
小娘娘原住在金華城裡,現在日本兵退了,她就要搬回去,所以鄉下家裡這
幾天亂紛紛,傢具一部分已搬了過去,還有的也要搬,客堂間與房裡都變得沒有
內容,像她的人。我們就在她家裡住了五天。她開的醬園酒坊也去看了,但因帳
房已請定了人,我想得一枝之棲,又所謀不成。
小娘娘還帶領我們去鄰村玩玩,到一財主家飲茶稍坐。那財主,本地人都稱
他為員外,如今年邁半百有餘,家無多人,卻廣有田地,且會做中醫,一半施診
贈藥性質,也算是個本分之人。但他經常受人欺侮,往年日本兵路過,地痞敲他
竹槓,共產黨的三五支隊經過,又被敲竹槓,現在國民政府回來了,又課他被敲
竹槓之罪,如今正在打官司。我聽了覺得悶氣,但是也不同情他。
我坐在客堂上,聽小娘娘與那員外說話,我只遊目看看這大宅大院,卻沒有
東西可以欣悅。我還與他們一道到樓上也去看了,樓板上空落落,只見堆著許多
紅漆的桶與盆盤,好像是嫁女用的,可是這家裡既不見女兒,也不見媳婦。我本
來歡喜這種舊時款式的東西,但是眼前的這些成了無主,我連不忍多看。莊子說
、「仁義者,先王之蓬廬也。」所以稱道仁義,不如稱道先王,而車服器皿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