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兴华公司为中心,刘家洼四周的土地上聚集了四千余名窑工以及他们的近万名家属。窑工区分两大片,一片在公司西大门外,一片在新开的七号井附近的黄河故道堤岸旁。西大门外的,叫西窑户铺,七号井附近的,叫东窑户铺。窑户铺里几乎没有多少正规房屋。好一些的,是干打垒的草房;二流的,数秫秸夹过后抹上泥的草棚;最次的,是那种座入地下一、二尺的三角马架。搭眼便能看出,这些建筑最初都是临时性的,直到如今,它们的主人也还多多少少把它看作临时性的。窑工大都是无产或破产的乡下农民。有的破产以后,家里还有老宅基,还有亩把八分的地,农忙时也还要回去侍弄两天庄稼哩!他们最终的希冀还在于脚下的土地,无不企盼靠一双乌黑的手从深深的矿井下刨出自己的地契。然而,能如愿者,千儿八百里也挑不出一两个,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这年复一年的失望中变成了矿井的奴隶,变成了彻底的无产者——发家致富的希望总还算得一笔可观的精神财富,他们连这希望也丧失了。于是,他们开始修补自己的草棚、马架,开始认真地考虑,如何正儿八经地做一个真正的窑工……
窑工与农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农闲时,有地种的农民也成了窑工,提着豆油灯,肩着煤镐,一天挣上几角现洋。农忙时,没地的窑工却成了农民——他们放着窑不下,宁可在烈日下曝晒一天,挣半斗几升的新麦、红高粱,也借此机会和久违的乡土亲近一下。每逢这辰光,公司便将工钱提高三分、五分,出勤率往往也难得上去。公司对这不可救药的农民习气极为憎恶,农闲时,也常常寻机拿捏窑工一把。
实行包工制以后,这农民习气便也带进了包工柜。各柜柜头原都是些带有无赖气的各方地痞,现在,各用一方人马,自然是如鱼得水。但,各柜之间则矛盾重重。因为,每个柜下的窑工大都出自同村、同寨,宗族势力便自然而然的带入柜中。各柜之间经常大打出手,大械斗三六九,小打闹天天有。在旷日持久的对抗、角逐中,以刘姓乡民为主体的周家柜王家柜渐渐占了上风,刘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刘广田靠其家族势力,凭借一对老拳,在东西窑户铺打出了一个任其独往独来的世界。
刘广田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壮汉子,车轴儿个子,并不高大,粗眉大眼大嘴巴,鼻子有点塌,说起话瓮声瓮气的,相貌并不威武,就是一副拳头硬实,经常给那些不驯服的对手一些相当出色的教训。连出名的无赖刘四爷也惧他三分。各柜窑工都称他“二哥”,只要说是和二哥沾亲带故,拜过把子,监工、柜头都得敬着点。刘四爷敢玩命;二哥也敢玩命。刘四爷玩命往往不站在理上,歪搅蛮缠;二哥玩命却是光明正大,处处在理,仿佛二哥是代表世界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大凡吃了二哥老拳的,便很难得到众人的同情了。你说挨了揍,大伙儿嘴一撇,鼻子一皱,保不准会说:“谁揍的?二哥?二哥会揍错人么?你狗日的欠揍!”
二哥天经地义代表了真理。
无理不惹人,得理不让人,是二哥的处世原则。忠孝礼义信,是二哥的最高信仰。这信仰来自早年刘三先生的谆谆教诲,来自说书艺人的信口雌黄,来自村前寨后那一年一度的古装社戏。二哥尽管不能识文断字,那机灵的脑袋里却溶汇了这庞杂的传统思想的精义,几几乎乎成了大半个思想家,而这思想偏偏又是广大窑工乐于接受的。于是,二哥一跃而成为实际的窑工领袖。
昨日,全矿十三家包工大柜采取统一行动,同时压低工价,延长工时,在几千窑工中造成了一场混乱。一时间,叫骂声顿起,各柜窑工中的头面人物均找到刘广田门下商讨对策。刘广田对此自是愤怒难当,首先提出要以全体罢工予以对抗,各大柜的头面人物当即响应。但,王家柜刘姓窑工刘广银却提出了罢工后大伙儿的衣食问题。这把大伙儿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