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毕竟是圣明的,他纪湘南毕竟沐浴着浩荡皇恩!眼下,他不是被补授了戚都知县么?朝廷并没有怪罪他,也并没有忘记他呵!
轿子有节奏地颤动着,青泉的土地被一块块、一片片抛在轿子后面,夕阳在前,蓝呢大轿被黄澄澄的阳光扭曲了,它那变了形的影子在灰黄的土地上越拖越长。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突然生出一种异样之感,觉着自己已步入了生命的黄昏,仿佛他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的不是七年,而是七十年,这块饥渴的土地已把他生命的浆汁吸干了,吮尽了。
他有了些后悔,觉着不该到这里来冒险,来办窑,他根本不该做这投火的飞蛾!
大清是断无希望的了——出格的念头又一次冒了出来,他通过这七年办窑的经历,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事理,他此番到戚都做知县便会做得好一些。设若凭着当初的傻劲,他还将一事无成。
彭心斋和楚保义都是对的,他们对银子的感情,超过了对朝廷的感情;他们对银子的尊敬,超过了对朝廷的尊敬。这是合乎情理的。因为,这个大清朝廷实在是靠不住!“著照所请,户部知道”,八个字便决定了官窑局的命运,由此可以想见,官场的昏庸已到了何等地步!
是的,赴任戚都后,他也会捞钱的,银钱本来就值得尊敬么!……
——却也下贱!清廉正派的总办老爷竟产生了这种食利小人的卑微念头,实在是可怜得很哩!
纪湘南自嘲地一笑,闭上了眼睛。
又红又大的夕阳渐渐跌入了夜的深渊,天朦朦胧胧黑了下来。掌灯时分,蓝呢大轿抬进了一个灰蒙蒙的村落。走下轿子,纪湘南呆住了:此村竟是黄楼!
监生老爷黄大元闻知纪湘南到来,合家出迎,非要请纪湘南到府上歇夜。纪湘南应了,此刻,他已不是官窑局的总办老爷,而是即将赴任的知县大人,和监生老爷一起吃吃酒,谈谈诗,何乐而不为呢?
监生老爷盛宴款待纪湘南。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刻意谈诗了。
监生老爷首先取出了一方宣纸,将一首诗写了上去,然后双手呈给纪湘南,口中连称:“见笑!见笑!”
纪湘南接过一看,那诗却是四言绝句一首,题为“送纪知县赴任戚都”,诗道:
纪湘南读罢,不禁凄然。愣了半晌,欣然命笔奉和:
罢笔之后,又一阵酸楚难忍,遂长叹一声,对监生老爷道:“办窑办出这等结果,卑职是万万想不到的!七年呵,我和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结下了多少恩恩怨怨,眼下离开,却还是舍不得的!”
“是呀!”监生老爷道,“我知道你如今也后悔!其实,当初你应该听我一句劝。我早说过,开窑,商贾士大夫所羞为也,且开窑坏风水,破地气,原无好下场的!你呵,也是固执得过了头哩!”
纪湘南摇摇头道:“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官窑本来是应该办出成效的,而如今没出成效,实是事出有因。以卑职之见,当属人祸,而非天灾!”
监生老爷面带宽厚的微笑,缓缓摇了摇脑袋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谈也罢!扯点别的吧!”
却也扯不出什么别的东西。尽管官窑局不存在了,尽管当年的总办老爷和监生老爷坐到一条板凳上去了,可他们还是找不到共同的语言。
翌日晨,纪湘南向监生老爷告辞了,他要赶到运河码头,乘船北上。
监生老爷将纪湘南送出了村子。
在村头的土丘上,监生老爷撩袍挽袖,垂首躬腰,频频向纪湘南抱拳作别。纪湘南亦频频回首转身,郑重地还礼:
“珍重!珍重!……”
监生老爷被自己的忠厚感动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