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已显出三分陈旧的蓝呢大轿借助于四个轿伕的坚挺腿杆,缓缓地行进在一条铺满尘土的黄泥大道上。
这条大道由青泉县城的城门洞子下扯出来,伸向阳光下的广阔原野,连起了原野上的无数小径,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组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网络。
在这网络面前,作为单数的人变得渺小了,他们仿佛被掠在网上的飞虫,除了被吃掉,便只剩下了在网上挣扎的选择。这挣扎是无休无止的,从生命的开始,直至精疲力尽,停止呼吸。
纪湘南现在是挣不动了。官窑局办到这种地步,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三日前,局子被封禁时,他除了两台抽水机、一台汽绞外,所有银两全亏耗净尽,连一所局房都折价出卖了!也就在这时候,天可怜见,他被补授了直隶戚都知县。
他走了——象两袖清风来时那样,又两袖清风地走了。这七年中,他没借办官窑为自己捞一丁一点的好处,这一点,李老大人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心明如镜,曾几次提到过他的清廉正派。可这清廉正派又有什么用呢?七年官窑局,一场血泪梦,他在这七年中留给这块土地的,除了累累伤痕,片片鲜血,还有其它的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他除了白白耗掉朝廷和李老大人百万白银,一事无成!他上对不起朝廷,对不起李老大人,下对不起那些为他卖命流血的千百名穷苦窑伕!
打开窗洞上的绸布遮帘,一方残破的天地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看见了立在路旁的一棵棵叶子凋零的刺槐,嵌着一片片盐碱的土地,那土地上长满的干枯的荒草。远远的天际上,一朵形如残烟的云丝儿在缓缓地飘移……
这块埋藏着黑金子的古老土地,在经过芸芸众生们旷日持久的拼杀、争斗之后,渐渐由喧嚣而复归平静。民窑、官窑一并消失了,官府的威严重新确立了,天朝的律例通行无阻了,古老而朴实的道德观念,文明社会的坚定秩序,在皇家暴力的支撑下,重新取代了由开窑而派生出的一切简规陋习。
似乎很好。
似乎一切都很好。
然而,纪湘南心中却有些空荡荡的感觉。他恍然记起了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好像就是在这里,他骑着大马,亲率着由三十八挂木轮牛车组成的庞大车队,拖着沉重的机器设备艰难地行进着。大雨直头淋着,一个下人要他去躲雨,他拒绝了。那时,他的心是充实的,他觉着,他能为朝廷,为国家干出一番事情。他破天荒第一次拉起了车套,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朝廷办官窑,
“富国又富民。”
那是他启发民智的开端,那个风雨途中的劳作号子,是他为官窑局编排的第一首顺口溜,他并不愚笨,也不迂腐,何以竞办出这样的结局?!
自然,新任巡抚李秉银是可恶的,但是,如果没有这位巡抚大人,这官窑他能办下去么?怕也未必!自打官局开办,官场的腐败便渗入了局中,机构的冗肿,官员的重叠,还有,人浮于事,相互攻讦。十三个会办,每人每月支取官俸白银五百两,可却没一个为官局办事的!事实确凿的摆在那里,这块土地控制在楚保义一伙土著窑主手里,可以日进斗金,丰厚无比,而一姓了官,便贫穷不堪,入不敷支!楚保义和以他为代表的民间小窑并未使用现代机器设备,并未为小窑投下巨额银两呵!他该做的都做了,却未获得应有的效益,直惹得李老大人连连怪罪。其实,这能怪他么?李老大人和他身边的那帮达官贵人们也太糊涂呵,竟安插了这么多人混差混饭!……
想到了李老大人的不是,纪湘南的心绪才略微平静了一些。失败的苦果委实不应该由他一人吞,李老大人和那帮侯门王府的达官贵人们也得一人轮一颗!说穿了,朝廷也是有份的!如此下去,天朝断无希望!
这念头出格了。